年姝莹已经非常熟悉自己住的这个院子了。院子不大,布局相当简单。进门处是石子路漫到上边三间小小的房舍,这里就是她起居的地方。两明一暗的格局即有卧室又有书房。淑莲告诉她,王府里的丫环们说这院子里到了夏天会开满了芍药、蔷薇、美人蕉,王爷很喜欢在这儿赏花。年姝莹在心里又开始存储着一种幻想,想象着当夏天再一次来临的时候,这院子里繁花似锦,看花的人也可以双双而来。
坐在窗边,一边是淑莲帮她梳头,一边对着镜子沉思。听说二哥年羹尧已经给雍亲王发来了道贺的书札,还送了礼物,表示无论何时回銮陛见的时候,一定要来拜见雍亲王。是啊,现在他年氏一家已经都成了雍府下的门人。
梳好了头发,带上金约,将发束好,淑莲郑重捧来那一顶薰貂朝冠。年姝莹仔细看,其实对于朝冠上象征身份地位的种种装饰她并不十分清楚。但是这朝冠代表她已经是皇子的侧福晋,这一点她是非常清楚的。这是一顶双层朝冠,缀着红缨,正中一座金龙顶,上边饰以东珠及几十枚小珍珠,以红宝石结顶。淑莲将朝冠为她带在头上,立刻便有了一种仪态威严的气度。照例还要穿蟒袍,按规制是皇子侧福晋蟒袍为秋香色,只领与接袖、中接袖、袖端用石青色,通饰九龙。这样的衣冠是年姝莹完全没有穿戴过的。当她完全妆扮好了,对着镜子一瞧,就好像完全是变了一个人,连自己都要不认识自己了。淑莲也忍不住赞道,“侧福晋这通身的气派真有皇子福晋的威仪,等会儿王爷看到了还不知道怎么高兴呢。”年姝莹没说话,但是唇边淡淡一笑,她也希望能从他眼里看到惊喜。
今日是进宫陛见的日子。要进宫给皇太后,皇帝,及雍亲王的生母德妃请安去,这是年姝莹第一次以雍亲王胤禛侧福晋的身份进宫,她心里难免既有期待又很紧张。
出了院子,一眼便瞧见雍亲王胤禛正背着双手,站在太和斋外面一棵柿子树下出神。柿子树上完全都是干枝,叶子似乎早被寒风吹落,但是树顶上却有几个火红的柿子傲然挺立,格外的显眼。年姝莹不解地望着她的新婚丈夫,不知他为什么眉头微蹙,似乎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他也穿了皇子服色的金黄色蟒袍,领袖石青色织金缎镶边,绣九条蟒,前后左右开裾,头上带着亲王的薰貂朝冠。这在她眼里看来既熟悉又陌生。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刚晋位亲王。但是和那时候相比,虽然她已经应名是他的福晋了,他们之间的实质却与以往并没有不同。但是看到雍亲王这样略带忧郁的样子,她还是忍不住轻轻走到他身边,叫了一声,“王爷。”在她心里无论怎么样,他们都已经是夫妻了,她希望在他需要的时候来帮他承担一些她能做的事。
雍亲王看了她一眼,却没有任何年姝莹想象中的惊喜,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冠服的变化似的。又好似根本没有兴趣多瞧她一眼,而脸上表情早已恢复了气度从容的样子,“都准备好了?走吧。”说着便先转身往前边去了。
年姝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跟着他也向府门口走去。无论如何,今天对她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一天。因为过了今天,她作为雍亲王侧福晋的身份就算是彻底地确定了。
这日一大早,长春宫里不用说,早就准备着要迎接雍亲王和侧福晋。德妃也只等胤禛和年姝莹从康熙皇帝那里行礼之后来了满心要热闹热闹。
汪夏涵帮着德妃妆扮好了,眼看着德妃要挑些首饰赏给年氏侧福晋。虽然德妃也表示要她帮着拿拿主意,但是她觉得自己究竟不便在侧,便找了个借口出了怡情书史,直奔承禧殿来了。
进门处便先遇上秋婵,赶着问,“格格在哪里呢?”
秋婵只福了一福,却没说话,向着里边指了指,示意她殳懰在卧室里。汪夏涵便不再多说话,径直进去了。
殳懰早听到她在外面说话,已经迎上来。看到汪夏涵特意浓妆,红处艳红,白处雪白,黑处乌黑,艳丽是足够艳丽了,偏又穿了一件大红贡缎百蝶穿花的旗装,不禁笑道,“是你成亲,还是人家成亲,把人家的新福晋都比下去了,也不怕人家恼你。”
汪夏涵笑道,“比下去了是她自己不够好,可怨不得我啊。”一边说着一边打量殳懰,看她头上双凤髻只戴了两只碧玉钗,身上粉色旗装,挽袖上绣着兰草、蝴蝶。汪夏涵不禁皱了皱眉头道,“瞧你,也太素了些。”拉着她又瞧了瞧,“这些日子又瘦了好些。”
殳懰却不在意地笑道,“我又不要与人比什么,也不要别人注意我。只要自己自在就好了。”
汪夏涵却笑叹道,“你这样子,不用妆扮也足够引人注目了。”
密嫔已经派人来传话了,叫快去怡情书史,说是雍亲王还有年氏侧福晋已经都来了。
进门处,正好看到雍亲王与侧福晋年姝莹正并肩在给德妃行礼,雍亲王是二跪二叩首;侧福晋四肃二跪二叩。这是相当隆重的礼节,全套下来也要不少时间,但是看在殳懰眼里似乎并不记得他们做了什么动作,只记得两人并肩一处时的样子。
德妃看样子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欢喜,很慈祥的样子,一叠连声地叫道,“起来,起来。”然后便吩咐岫云,“赏。”赏的首饰是早就准备好的。德妃很得康熙皇帝的宠,手里很有些东西。从给年姝莹的首饰盒子来看,里边装的东西也一定不少。年姝莹捧着盒子谢了赏。然后又给密嫔也行了礼,密嫔自然也少不了要打赏。
德妃一眼看到殳懰和汪夏涵进来,笑道,“你们来得正好,也互相见个礼吧。”说着看了看她身的密嫔。密嫔自然无异议,笑着附和。
胤禛早就一眼看到了殳懰。两个人淡淡地对视了一眼,都把目光移开。虽然眼前的女子个个都极尽浓艳,但是唯有看到殳懰淡妆素服、颜色天然倒让胤禛的目光舍不得离开片刻。所以目光移开立刻又回来,便追随着殳懰的身影,再也不能自拔了。
年姝莹与殳懰有过一面之缘。对于这个多罗格格的来历,她至今尚不能完全明白,但是这个人却给她印象深刻。此刻见殳懰淡定自若地先向她福了一福,自然也禀持着亲王侧福晋的身份回了礼。其实此刻两个人心里对于对方都满是好奇。
德妃吩咐着开戏,一边听戏一边用膳。德妃本就是个昆曲迷,渐渐地看得台上唐玄宗与杨贵妃指牛郎、织女双星为誓要生生世世为夫妻,早就忘了台下一切。密嫔不用说了,本是江南女子,自然对起自于昆山的昆曲特有所好。加上她与德妃一席,德妃一边看还要一边与密嫔评论,两位深宫妇人算是过足了戏瘾。
殳懰和汪夏涵同席。汪夏涵本是扬州人,又是世代书香诗礼之族,对于昆曲更是别有所好。加上从小在扬州听得昆曲的本子特多,所以这方面见识颇广。不但会听,甚至私下里也唱得来。这时候在宫里听的昆曲也算是极为精致的,自然不肯放过。殳懰是本就不好此道,再怎么培养也没用。虽然知道昆曲是极为有水准的,但是到底总也入不了味。加上旁边一席上的雍亲王胤禛与侧福晋年氏并坐,既便是不肯回头瞧一眼,也实在是别扭,因此找了个机会便出来了。
出了怡情书史,沿着外面的回廊缓步徘徊。抬头偶然一眼,忽然看到十四阿哥胤禵从外面走来。自从那一日西花园之后,两个人极少见面。即便是见到了,哪怕是对面而过,胤禵也只是装作没有看到一样。想来这次也会是视而不见。因此殳懰又低下头来继续在廊柱之间来回踱步。忽听得脚步声近了,再一抬头,胤禵已经走到了面前。
“你打算一直不理我?”胤禵的语气已经算是完全平静下来了。看样子不再生气。
殳懰也报之一笑道,“哪里是我不理十四爷,分明是十四爷不肯理我。”心里觉得胤禵真是个孩子,虽然经历了这么多事看似成熟了许多,但是还同从前一样生气时便生气,说一声好了立刻就是满天乌云散去,太阳当空万里。
不远处传来《生长殿》隐隐的乐曲声。胤禵问道,“我来给母妃请安,谁在里边?”
殳懰转头向里边看了一眼,“雍亲王和侧福晋今日来给德妃娘娘行礼。”
胤禵没说话,不用说也知道侧福晋指的是新纳的年氏。他仔细地看了看殳懰。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偏了头去,深深地一喟。
“十四爷快进去吧。”殳懰催促他。
胤禵点点头,便进去了。
怡情书史里俨然还是“唐玄宗”和“杨贵妃”的天下。胤禵却一眼瞧见汪夏涵独自一席,一个人坐在那里着迷地盯着台上看。
胤禛却哪里有心看昆曲,倒是年姝莹看得津津有味。不管是眼前的德妃娘娘还是身边的雍亲王,都让她在心里忌惮着时时不要错了规矩。也唯有盯着台上看的一刻可以让感观放松、愉悦一时而已。
胤禛看着胤禵进来,上来给母亲德妃请安,也趁势站起身来想跟弟弟闲话几句。年姝莹和汪夏涵这时候似乎都从台上把眼神收了回来,各自看着胤禛和胤禵兄弟两个人分别见礼。
胤禵先向胤禛请了个安,略带讽刺味道,“恭喜四哥娶了侧福晋。”
胤禛却不在乎他话里的味道,兄长毕竟是兄长,“弟弟,你也年纪不小了,听说父皇有意要委你一些兵部的差使,你也要好自为之。”
“四哥总是惦记着我,我也断断不会让四哥失望。”胤禵的话里却又带上了不服气的意思。
他们兄弟二人的对话,除了一心关注着台上“贵妃”唱腔韵味的德妃和密嫔之外,年姝莹和汪夏涵都听得清清楚楚。
胤禵竟然径直坐在刚才殳懰的位置上。向着一边侍立的宫女施了个手势,立刻便有茶送了上来。胤禵也没有和汪夏涵说话,自顾自地啜着茶。倒是汪夏涵低声笑道,“恭喜十四爷。”
胤禵停下来,有点诧异地看着她,“该恭喜的人不是我吧?又不是我纳了福晋。”
“十四爷得了爵位,又得了差使,不该恭喜吗?”汪夏涵偏着头笑道。
胤禵也笑了,放下手里的茶碗,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倾诉的欲望。眼望着戏台,心里却陷入了回忆。低声道,“小时候和十三哥一起在懋勤殿读书,弓马骑射之余,最羡慕的就是图海将军。得世祖章皇帝简拔超擢,后又被父皇倚重。图海生逢其时,危难之中方显其为‘非常人’。平李闯余孽,三藩之乱,察哈尔叛军,******之变,皆指挥若定,勇气过人,屦有奇谋。”
胤禵显然是非常的心向往之,笑道,“此生无它求,如果也能像图海一样做个豪气冲天的大将军足矣。”
汪夏涵也是熟知史事的人。知道世祖章皇帝曾经有一次幸南苑,图海侍从。那时的图海仅为国史院侍读。但是世祖章皇帝一眼便看出图海举止与众不同,便说他是“非常人”。因而擢其为内秘书院学士。而后图海因罪革职,是世祖章皇帝遗命起复,康熙皇帝继位后才授其为正黄旗满洲都统,这才有了后来成就的一番功业。
汪夏涵忽听得胤禵给她讲起小时候的事,心里便觉得有种很异样的感觉。加之胤禵这样一副痴迷的样子,更觉得心动。此时忍不住轻声道,“十四爷将来前程未不可以限量,何止于大将军,也许还不止于此呢。”
胤禵从未听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心里顿起知己之感。忍不住再看看汪夏涵,她却轻声道,“往而魁,公受其福。往而不继,昌受其祸。大将军帐下可需要一福祸与共的献策书生?”
胤禵顿时颜色已变。他当然知道这是周昌对图海说过的一句话。周昌,字培公,那时还是图海帐下幕僚,因为为人多谋,总能向图海献计策。在平王辅臣之乱的时候,周培公对当时的形式有深刻认识,认定了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说降******。这便是他劝降之前对图海说过的一句话。
那时的周培公是死心塌地跟着图海的,说降一事便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图海的前程拴在了一起。此时胤禵只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没想到汪夏涵会把她自己比做当时的书生周昌,对他说出这样明白的表示。
胤禵看着汪夏涵没说话,忽然站起身来,走出了怡情书史。
汪夏涵看着胤禵的背影,心里又慌又乱地涌上一丝淡淡甜蜜,勉强按下心来,可是此时戏台上再唱的什么便怎么也听不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