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初夏刚刚热起来的时候,这部被改编的《仲夏夜之梦》终于在长春宫怡情书史的戏台上演了。时间安排在皇帝进午膳的时候。正好可以一边用膳一边看戏。德妃和密嫔陪在皇帝左右时而说几句笑话,时而又讨论一下。雍亲王则是真正的旁观者,也不宜于表达什么倾向,所以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只管舒舒服服地坐着。
当然,最主要的观众还是十四阿哥贝子胤禵,只要是他看明白了就皆大欢喜了。此刻他正饶有兴趣地等着开演。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把这种好情绪保持到最后。
殳懰看大家都准备好了,便向舞台上示意开幕。大家自然噤声。大幕徐徐拉开。怡情书史内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
舞台是照着传统戏曲设计,皆用布景。远山近水,草色青青,蝴蝶偏偏飞舞,很有意境。秋婵扮演的婉如一边漫步,用眼睛贪恋山水,一边感叹着辜负了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终日虚度。然后便坐下来,渐渐睡着了。感觉有点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
这时,台上飘舞青色绸带,似是在天空里飞过一般。转瞬背景已经变换。一座海上仙山飘浮起来,山上景致超尘脱俗。醒来时已经转换了时空。岫云、芝月扮的子骊和子骐兄弟上场。兄长稍有严肃,幼弟特别活泼,倒真像是台下这一对兄弟的夸张版写实。“婉如”虽然比较含蓄,不愿意轻易表露自己的内心,但是在眼角眉梢之间、举手投足之际处处都很内敛地传递了对子骊的感情。
汪夏涵扮演的清扬上场了。她穿的衣服是殳懰特别设计的。这个灵感也完全来自于约瑟的描述。据他说这是意大利的女子成亲的时候穿的衣服。不过不能像他描述的那样裸露肩臂,出色的地方却在下摆。重重叠叠的十层全部是德妃宫里的宫女手工刺绣,还钉了珍珠。长发也特意半散半系,云鬓慵懒,雾鬓低垂,更添足了仙气。
身在大清宫廷的汪夏涵竟然有幸能在她自己喜欢的人面前展示她最美的时候,殳懰希望她的愿望能实现。她特意观察了一下十四阿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在看,似乎轻轻皱着眉。听到“清扬”说:“若要是情生连理,情愿不要这神仙自在。”十四阿哥眉头似乎皱得更厉害了,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雍亲王胤禛大概是在场最置身事外的一个人,颇有兴趣地看着台上,很自在的样子。德妃和密嫔早就悄无声息了,只管痴痴地盯着看。只有康熙皇帝是表情轻松的。大概在他眼里,这只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而已,而皇帝也是足够宽容的。
下面就是最关键的时候了。子骊和子骐都向婉如表白情意。而婉如喜欢的是子骊,此时左右为难。殳懰觉得秋婵演的真是好,把婉如那种为难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只是不知道十四阿哥看了是何感想。但是他的眉头似乎越来越结成了一团。殳懰从来没有见过十四的表情这么严肃。她又看了看雍亲王胤禛,他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笑,让她心里踏实了许多。
接下来,湘妃女神施错了法,两兄弟又全部转向了清扬。清扬的一段表白不知道是不是汪夏涵在借机表达自己的心境,她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如花自飘零水自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因为只有这一瓢才是真正的需要。”真希望四阿哥和八阿哥都是这三千弱水,而十四阿哥才是她的这一瓢。
最后,上演皆大欢喜欢的场面,大家都很轻松的表情。唯有十四阿哥还是那么严肃。
闭幕之后康熙皇帝大加赞扬,说,“虽然青稚,但是立意颇有创新。”赏赐了秋婵和岫云、芝月三个人。德妃和密嫔自然也脸上有光彩。一顿饭吃得很高兴。然后也就散了。四阿哥和十四阿哥一同陪着皇帝离开了长春宫。德妃和密嫔也自去休息了。
殳懰和汪夏涵回到承禧殿。汪夏涵看来自己也相当满意这个扮相,还不舍得换衣服,又迫不急待地问殳懰,“十四阿哥刚才是什么表情?”
想想十四的表情,倒还真不明白他究竟心里在想什么。殳懰决定还是先不告诉汪夏涵,免得弄出误会,只笑道,“他只是盯着你看呢。”汪夏涵听了眼波一转,安静下来。许是心里已经思绪万千了。殳懰安慰她,“静候佳音吧。”
谁知,候来“佳音”的不是汪夏涵,却是她自己。下午,养心殿有人来传旨,请多罗格格过去,皇上要问话。
康熙皇帝在养心殿西暖阁,照例坐在平时常用的那一只圈椅里闭日养神。不知道这个胸怀江山的帝王此时想的是什么。
殳懰蹲身一安,“子臣给父皇请安。”
听到她的声音,康熙皇帝睁开眼睛。其实坦白地说,天命之年的皇帝并没有老态,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仍旧很敏锐、犀利。
“记得上次朕要给你赐婚的时候,你说想在宫里多待一些时日?”皇帝就用那双敏锐的眼睛看着殳懰。
“是。”殳懰毫无滞涩地回答。
康熙仍然看着她,“你喜欢的人……”皇帝的目光像能够穿透一切,“是朕的四阿哥?”看来真正看懂了这戏文的是康熙皇帝本人。可是这么直白话,还是让殳懰有点胆颤心惊。“那你为什么上次没有答复朕?没有求朕赐婚的旨意?你不怕错失良机吗?”
康熙皇帝知道了她的心思,但是面对康熙皇帝一连串的提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还是老实说,“父皇明鉴,子臣的心思瞒不过您。但是眼下子臣不想给四阿哥召来不必要的麻烦,不愿意他被人诽议为一娶再娶。如果真的错失了机会,子臣谁都不怨,只怨自己和四阿哥没有缘分。”说完低下头去。
过了半天,偏偏康熙皇帝冰冷地说了一句,“抬起头来。”
慢慢抬起头,看到仍然坐在椅子里看着自己的皇帝,不敢躲避他的眼神,鼓足勇气迎上去。这眼睛里看到过的内容太多了,任是谁也逃不过它的审视。
对视良久,康熙皇帝终于把目光变柔和了。他不需要别人回答他,他要自己找答案。
“现在你还不要朕下旨赐婚吗?”康熙问。
殳懰跪下来,直视着康熙皇帝的眼睛回答:“父皇,您就准了子臣的请求吧。请您以四阿哥为重。”
“好吧。”康熙皇帝从身边的桌了上拿起一件东西,“圣旨在这里,只要你说可以,朕就颁召天下。”
殳懰从养心殿出来已经差不多快到晚膳的时候了。养心殿往北走就是西六宫。走在长长的西一长街,不知道是什么心情。看样子康熙皇帝对于她和雍亲王胤禛,十四阿哥贝子胤禵以及汪夏涵之间的事了解得很清楚。而且,他选择了宽容的态度来成全他们。可是她现在最关心的是十四阿哥是怎么想的。他能明白这出戏的其中真味吗?也许以后的未来已经不是她所能把握,因为她实在没有能力预知人心。
夕阳斜斜坠落了。永巷里空空的,长长的。身后传来急速而沉重的脚步声,还来不及回头看。已经有人从后边转过来,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扛在肩上,然后大步向旁边的一个小门走去。殳懰惊叫一声,一边用力挣扎。
“别动,是我。”是十四阿哥胤禵迷醉的声音。
十四阿哥走过雨花阁,再往西一直到西花园才把殳懰放下来。两个人都喘着气,互相对望着,这段路可不近啊。
暮色四合,四下无人。而胤禵自从中午看了她一手策划的演出一直是这样一副严肃的表情。还没等她想明白他究竟要干什么,十四阿哥已经用力把她拉进怀里,霸道地吻上她的唇,传进她嘴里的是淡淡苦苦的酒味。殳懰用力挣扎,最后迫不得已,终于咬住了他的舌头,稍稍加了一点力道。
“啊”胤禵失声松口,同时放开了手,眼里怒火中烧,“这戏不是你演给我瞧的吗?难不成你也喜欢上了我哪个兄弟?因为不好启齿,所以才用这法子?”
他极力克制着怒火,但是眸子仍然极黑、极亮。殳懰没有躲避,迎上他的眼睛。已经到了必须要把话说透的时候了。而且,她必须要把这件事解决好,原则只有一条,把所有的不是都自己担下来。如此想着,自己先把心气定下来,说话也就和缓了。
“十四爷,如果从前让你心里有什么误会,那通通都算作我的不是。是我不应该一直瞒着你,没有把我心里想的说清楚。你说的没错,我承认,我一直都喜欢一个人。而且,这个人也确实不是你。他是四阿哥,胤禛……”殳懰像对一个孩子一样耐心地做着解释。
“是他?为什么是他?他在你眼里就那么重要?你跟他才相交多久,就抵得了我们青梅竹马的缘分?”胤禵一听到胤禛的名字,未等殳懰把话说完就忍不住爆发了。
殳懰不愿意胤禵因为自己而对胤禛有误会。“十四爷,如果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一定能想得起来,我说过很多次,小时候的事终究都是过去的了,我们都长大了。在我心里,你和四爷没有谁好或是谁不好的分别,只是我愿意为了他去做任何事。我也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找到一个人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殳懰看了看胤禵,试探着说,“也许这个人就在你不远处,只是你还没有注意到而已。”
胤禵怎么会不记得殳懰说过的话,只是他每一次都不愿意接受而已。这时冷冷问道,“这么说,你已经替我找好这个人了?”
“不,”殳懰摇摇头,“是她一直都在。”
胤禵仰天一笑,极其自嘲,“看来你已经都替我安排好了?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不,我只要你好。”殳懰看着他忽怒忽痛的样子,其实自己也不舒服。但是这肯定是必须要经历的一个过程。
胤禵忽然转过身去,一边向外面走去一边说,“你还没有这个权力。”
一个人在西花园里待了好久,回了长春宫承禧殿。看看汪夏涵可能因为太累了,已经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在做什么好梦,好像还在梦里微笑。自己也觉得身心俱疲。也许这次的策划根本就是个错误,会弄巧成拙。
稍稍从屋子里出来,看看天空,夜空真的很纯净,可以清楚地看到星星。索性就坐在殿前的石阶上,仰头看去。这么美的星星,看看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忽然想起一句诗来,不禁轻声吟咏起来,“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当眼神回落的时候,胤禛不知何时出现,他也坐下来,坐在她身边。悄声说,“今儿在台上汪家格格穿的衣服真好看,是你教她们做的吗?哪天你也穿给我瞧瞧。”
殳懰眼睛一亮,没想到他的欣赏水平这么宽范。“好啊,我会设计好多的衣服样子,然后一件一件穿给你看。让你看到烦为止。”
四阿哥的眼睛像星星一样照耀着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才说,“今儿晚了,我要回府了。最近都很忙,怕不得闲。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停了一下,他握了握她的手,“你知道我多想你吗?”殳懰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也是。”
然后,四阿哥轻轻起身,缓步向外面走去。
待目送四阿哥离去,自己也轻轻起身走进承禧殿。汪夏涵却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站在门口,看到她,勉强笑道,“看你们这卿卿我我的样子,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认识的四阿哥了。”殳懰坐到她身边,“只要你想,也一样会得到你想要的。”
久病的良妃终于走了。想想便伤心,在她重病的最后日子里,身边没有一个关心她的亲人。唯一的儿子见一面都那么难。不知道良妃在最后的日子里是怎么样想着她的儿子。也许在睡里梦里也曾念过他的名字。也许她还怕儿子见到她最后受尽病痛折磨时的样子会伤心欲绝。他们是真正相依为命的母子。听宫女们说,当八阿哥赶来时,良妃已值弥留,但是总算见上了最后一面,但已经口不能言,唯有一双泪眼,依依不舍地看着八阿哥。而良妃一薨之后,八阿哥即刻便痛昏在地,险些气绝。
如今已是天人永隔,想起良妃初受封时母子两人的欢笑一刻,从此就成回忆,不复存在了。
殳懰闻知这消息的时候,心里着实为八阿哥心痛。因为他的出身,导致了他的性格,他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看看这样母子生离死别的惨状,甚至还后悔应该在良妃生病时关怀她一些。可是悔也无用了。
轮回就是周而复始的,人生也是如此。又何必过于苦苦执着?我们以为的好未必是好,我们以为的坏未必是坏。倒不如先珍惜了眼前,给自己一个更踏实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