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北朝民歌的描写当之无愧是草原苍凉空旷之美的最有力佐证。
黄昏时,天色渐渐暗淡,硕大的毡包里没有点灯,更是几乎昏暗不能辨物。刚刚被康熙皇帝赐封为多罗杜棱郡王的扎萨克班达尔沙年纪已经老迈,此刻正坐在他的王座上。从康熙三年起他就是喀喇沁部的部主,以拱卫京师的重要地理位置为皇帝忠心耿耿地守护门户。然而此时他已经重病在身,来日无多,这他自己也非常明白。既将接替他的是他的儿子扎什,喀喇沁未来新的扎萨克,下一任多罗杜梭郡王。不过他最放心不下的是他最宠爱的幼女,也刚被康熙皇帝赐封多罗格格的殳懰。康熙皇帝表示了很喜欢这位格格,要将她带回宫中教养。
他的女儿殳懰此刻就跪在他膝前,埋首他膝上。昏暗中稍能辨别她身上袍子的鲜嫩绿色,在黑暗中像一丝无比有力的勃勃生气。今天是她十三岁生日,为了不让刚刚丧子的皇帝触景生情,几乎没有举行任何庆祝仪式。而明天,她就要离开她出生和成长的草原一路向南往京城去了。以后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殳懰觉得心里很凄惶,但是她还是极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慢慢直起身子,仰首向班达尔沙强笑道,“父王,明天我就要随皇帝一起去京城,这皇帝是对喀喇沁的殊宠,你只管安心养病,不要过于挂念我。我一定会时时派人带信给你。”她此时说蒙语,而她对于满、蒙、汉三种语言都可以运用自如,这是蒙古诸部所有女子里都非常少见的事。
听到这最后一句,班达尔沙身上忽然一颤,心里升起莫名的惊悚,脱口而出,“不用!”他是怕两边消息来往密切会被别有用心的的利用,满蒙关系是大事,一不小心也许就会给女儿招来祸患。也许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点过分,他顿了顿。但还是不放心,拍了拍女儿的肩,凝重地叮嘱道,“不要带信给我,也不要担心我,有你哥哥在,不会有事。”想了想,又道,“进了宫不比在这儿,自己要小心别错了规矩。至于你的将来,我已经没有权力为你做主了,只有皇帝才有这个权力。不过,你和十四阿哥的事,也许我还可以尽最后的力向皇帝略略进言。”
十四阿哥指的就是康熙皇帝的第十四子胤禵,从康熙三十七年起,皇帝每次出巡塞外几乎都要带着他,而且几乎每次都要在喀喇沁稍做逗留,所以殳懰和胤禵见面的机会极多,在别人眼里,两个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而满蒙联姻又是多么密切而平常的事,大概在别人眼里,他们也迟早都会是一对眷侣。可是此时听父亲提起这个话题,殳懰心里却忽然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忽然之间心情变得更坏了。
毕竟父亲是最了解女儿的,看她没有任何反应,看来是心里有别扭。班达尔沙又拍了拍殳懰的肩,不再提这件事,只以慈父的口吻道,“明天就要上路,早些去休息吧。”
告退出来,夜幕已经降临,天上的繁星格外的明亮,真像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毡包穹顶上镶嵌着无数盏灯。夜风微凉,沁人心脾,长长地呼了口气,心情才随之放松一点。殳懰漫无目的地散步,这就是她生日的夜晚,一个孤独的夜晚。忽然想起一个人,自己要走了,应该去跟他做个告别。加快了脚步,那条路似乎很熟悉,很快就到了另一座离群索居的毡包前面,在外面放大了声音用汉语问道,“约瑟师傅,你在吗?”很快里面便有一个人掀开了门帘将身子探出来。这是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洋人传教士,年纪大约弱冠,面部轮廓线条鲜明,眼窝略深,大大的蓝色眼睛,又高又直的鼻子。等他看到门口的殳懰,用还不算太流利的汉语惊叹道,“上帝,公主你怎么来了?”
殳懰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把刚才心里的沉重都暂时抛开,笑道,“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都会这么称呼?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的身份不是公主。如果你这样叫我被皇上知道了,我和你,还有我的父王,哥哥,都会有很严重的后果,这叫谋逆,你知道吗?是要诛九族的。”
约瑟耸耸肩,一边让她进来,一边说,“我听人说你的父亲是这里的国王,难道你不是公主吗?”
殳懰无耐地解释,“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父王是皇帝的臣仆。你对大清还不了解。”
约瑟点点头,“你的对。一百多年前麦哲伦才发现了通往亚洲的航线。这儿对于我来说,是神秘的地方。你的祖先曾经建立过无比强大的在帝国,这个地方有悠久的历史,所以我会向往它。不过它真的和我的家乡太不一样了。”
殳懰没有和他继续讨论,对于她来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来是要通知他,“明天,我就要跟随皇帝一起进京城去了,然后进宫,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约瑟却仍然沉浸在自己刚刚来到这个国家的兴奋状态里,“抱歉,我也要离开这儿了。”他宣布说。
“你要去哪儿?”这倒让殳懰有点意外。她认识约瑟的时间并不长,大概还不到一年吧。
“我迫切地想了解这个国家。也许会去很多地方,也许会在另一个地方停下来。这个我自己也不知道。”约瑟回答她。忽然他想起一件事,“今天是你的生日,按照我家乡的习俗,你可以许一个愿望。”他调侃道,“你可以要求有个意中人。”
殳懰脸红了,有点窘迫,摇摇头,却没有说话。她从来没有想过会遇上让自己一见倾心的男子。因为她作为喀喇沁的格格,她的婚事不是自己能说了算的,甚至到现在,连她的父亲也没有这个权力。
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她开始在这个毡包里来回走了几步,眼睛随便看了看这包里摆放的东西。实际上,因为约瑟也既将离开,所以东西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忽然她看到书桌上那一盏灯下平铺着一副画。这个引起了她的好奇,忍不住走过去细瞧。
走近了一看,原来是一幅人像,画上一青年男子,年纪大约而立,头戴覆着红缨的夏朝冠,身着褐色蟒缎长袍,一手拿折扇,盘膝坐在地上的一块垫子上。看周围环境好像是在一个花园或是什么其它户外的地方,周围有丘陵、有花木。
画上男子眉清、目朗、鼻挺、唇丰。他的眼神仿佛穿透了画纸静静地看着她一般。这种眼神紧紧地系在她身上,他在画中对着她淡淡微笑。殳懰心里一颤,脑子似乎“嗡”地一声响,似乎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一时又觉得有点喘不上来气,口舌略干。
不好意思一直盯着这画像看,也不好意思问这是谁。约瑟却好像知道她想问什么一样,笑道,“这是我的一位在钦天监的传教士朋友送给我的。你喜欢吗?如果你喜欢可以送给你。”
殳懰心里早已慌了神摇遥头,“多谢,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殳懰回到自己的毡包里,吩咐人不要进来,便掀开吊在床顶上的纱帐偏身坐在床上。此刻她还没有从刚才那种头晕目眩的情景里解脱出来。但是同时又觉得好像身处沙漠最深处面对一望无际的沙海无比茫然的时候找到了一股清泉。心里有一种被填充的快乐。不过,还未等她来得及回味这种快乐的时候,忽然毡包的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穿着香色袍子的少年男子。这是十四阿哥胤禵。他径直走到床边,也掀开纱帐进来,毫不避讳地便来拉殳懰的手,显得既霸道任性又有孩子气。胤禵已经坐在她身边,笑道,“哪儿都找遍了,原来竟一个人躲在这儿。”
殳懰抬头瞧了瞧胤禵,对于他的面孔,她并不陌生。但是,当她仔细瞧他的时候,还是吃了一惊,胤禵不就赫然是她刚才在画像上看到的男子吗?不过,胤禵要比那画上的人年少许多。那画中男子年过而立,胤禵刚及弱冠而已。原本是想挣脱胤禵拉着她的手,可是此时想起画中男口角噙笑看着自己的神态,便再也生不出力气来挣脱胤禵的手了。
胤禵却只管握着她的手,轻轻捻着,半晌眼睛火热地看着她笑问,“怎么了?只管盯着我还没有瞧够吗?等回了宫,我就跟父皇请旨,让你做我的嫡福晋,好不好?”他看上去即未完全脱略孩子气,又刚有了一点成熟男人的味道,很是吸引人。
胤禵看她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便抬起一只手来,爱怜地拨弄了一下她额前的刘海,柔声道:“明天,我们就要一起回京了。以后用不着再等那么长时间才能见一面了。”说着竟然霸道地将她拥进怀里,这重重的一抱,让她喘不上来气,一点也不舒服。他在她耳边念着,“十年前,从康熙三十七年我们认识算起,总是一年才能见一次面,最长的时候是两年。那时候你还是个小女孩,走路都走不稳呢,总是跟在我身后叫‘哥哥等等我’。我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终于等到你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