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仲夏。
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从现在就开始了。午后,太阳又白又亮地正当头,晃得人根本不敢抬眼看。天气固然是热,可是热得又不够淋漓尽致,空气里却又湿又闷,让人透不过气来。因为闷,这酷热就有点掖着藏着的意思。这天气不由得人不恼。
这种天气里人人都不想多动弹,闲的闲,懒得懒,能躲就躲。出了正阳门不远,宽阔的大路两旁各自生着几株又高又大的老槐树,树下浓荫蔽日,设了露天的茶摊和西瓜摊子。
茶摊的座位上坐着的穿长衫者居多,三五成群,一边喝凉茶消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儿。西瓜摊子直接就摆在地上,周围围了许多身着短打,本是挑担推车的过路者。这些人暂时卸下了身上的重量,在这里喘口气,躲一躲。
更有许多人干脆就打算等太阳下山了再离去,此刻就直接倚在粗壮的树根下边,或是拿着手巾不停地擦拭不断涌出来的汗,或是把草帽扣在脸上梦入黄梁去了。
也是,谁敢和老天做对呢?干嘛非得把自己直接暴露在太阳下边呢?
烈日下的正阳门显得格外的高大、显眼。青砖砌的城台上是面阔七间,上下回廊的重檐歇山顶城楼,朱红廊柱,绿琉璃剪边,说不出的巍峨、壮丽。说起正阳门来是大有讲究的,此乃京城内九门之一,是专供皇帝龙驾出行过往的地方。皇帝一年出两次正阳门,一次是冬至于天坛祭天,一次是惊蛰于先农坛耕作。
京城的内九门名字都有一定的寓意。如阜成门,意寓物阜民丰;宣武门意寓武烈宣扬。而正阳门居中,是紫禁城中轴线最南边的门。正阳门意寓:圣立当中,日至中天,万民景仰。
午后的知了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着。聊天的人聊累了,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该上路的纷纷走了,没上路的人昏昏欲睡,城门口一时之间寂静下来。只有守城门的士兵没精打采地在原地转悠着,时不时地向城门两边扫视几眼。
“快看,这是什么人?”忽然一个士兵手指着不远处向同伴大声招呼。
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有一骑正向正阳门飞奔而来。人着白衣,马是黑马,黑白分明,格外引人注目。那匹黑马毛色油亮,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杂色,腰瘦臀肥,格外有力,跑起来有如四蹄腾空。
马上是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长着一张清瘦的瓜子儿脸,只是脸上罩着一副茶晶墨镜,被遮了一小半,只看得出来眉棱似乎略略上挑。但是能清楚看到他鼻子很挺,相当有英气。他的嘴长得也很好看,唇形丰满,唇瓣丰润,微微抿着,有点自负的样子。
这男子一手提缰一手挥鞭,转眼已策马到了城门口,但是他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似乎是有什么急事要赶着去做。由于速度太快,他身上的白色杭纺绸衫翩翩欲飞,使他有如腾云驾雾一般衣袂飘舞。
守城士兵见得人多,凭直觉认定此人大有来头。所以欲阻拦而未拦,不敢造次。等到人已过去了,忽然有个眼尖的叫道,“是个系黄带子的,说不定是个阿哥呢。”
听这守城的一叫,树下歇凉的人纷纷打起了精神,或是站起身惦着脚往前看或是坐直了身子探头张望,无奈白衣黑马消失得极快,只剩下烟尘滚滚。但是这并不会减了他们的兴头,倒换来了新的话题。
有人叹道,“老皇上出巡了这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有人回答他,“如今太平盛世,老皇上又年纪大了,难得出去轻闲轻闲,着急回来干嘛?”
也有人提出疑问,“出了正阳门就是天坛了,这位阿哥跑这儿来干嘛?别是有什么事吧?”
忽然守城的士兵又是一声大喝,“胡说什么,这些事是你们议论的吗?还想不想活了?”议论声这才渐渐静下来。
守城的士兵猜的没错。策马而来的便是当今皇帝现有的皇子中序齿的第四子,名讳唤作胤禛,十年前受封为多罗贝勒。此时,他的父亲,康熙皇帝已出巡塞外,并不在京城。这次出巡,太子胤礽、大阿哥胤禔、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禵,十五阿哥胤禊,十六阿哥胤禄,十七阿哥胤礼,十八阿哥胤衸都扈从出行。但是四阿哥却奉命留守在京,襄助他的三哥皇三子郡王胤祉监理国政。
四阿哥胤禛跑得一身是汗,浑身湿透,终于在接近一片茂密的树林的时候逐渐将速度放慢下来,直到完全停止。他下了马,还未将气息定下来便抬眼四顾。不远处就是天坛,而他所在的这片树林在通往天坛的大路分支出来的一条小路边上,人际罕至,果然清静得很。
四阿哥四处寻觅,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自己动手把马拴好了。然后摘掉墨晶眼镜,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立刻就露了出来,给他的脸上添足了神采。他拿了墨镜,背着手立在树荫下,向着正阳门方向的大路张望,一边又往那个方向踱了几步。慢慢地,他像是沉浸在了什么遐想中一样,嘴角微微上翘起来,唇边露出微微的一丝笑意。
四阿哥出城来的确是有事,却不是为了公事,是为了赴佳人之约。
佳人姓汪名夏涵。是南书房的一位翰林学士汪渔洋的幼女。
南书房原本指的是乾清宫西南角上的一片清幽所在,是康熙皇帝打幼时起就日常坐读的地方,所以惯称南书房。只是如今的南书房早已经不是单指一片亭台轩馆了。从康熙十六年以后,皇帝选了一些翰林入值南书房,日常陪着读书、写字、吟诗、作对,但是也有与闻机要的时候。南书房行走人员俱是皇帝身边近臣,经常会秉承皇帝意旨起草诏令。因此,得什么消息,倒是南书房来得比较快。
汪渔洋入仕前居于扬州,颇有文坛领袖的气势。汪夏涵虽生于扬州,但是幼时便随父入京,因此长成之后兼有江南闺秀之柔媚及旗下格格的异趣。由于家学渊缘,汪夏涵也颇通文墨,有些闺阁中的名气,加之几次机会得以随母亲入宫拜会宫眷,更是深得宫眷们喜爱。
四阿哥此时的心情非常期待。这种感觉对于他是很新鲜的。这地方是汪夏涵选的,四阿哥一边等一边在心里猜度汪夏涵为什么要选了这么一个地方来约会。
就在四阿哥沉思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亮,远处缓缓来了一辆翠幄青油车。那车驶近了停在大路边上,一个女子从车上下来,抬眼看到他,便向这个方向走来了。四阿哥站着没动,却在心里想起来一句词,“油壁车轻郎马骢,相逢九里松。”
汪夏涵年约十六、七岁,穿着秋香色窄裉袄,雨过天青洋绉裙子,早已飘飘遥遥地走到四阿哥胤禛身边来了。汪夏涵绝对是第一等的美女,明眸皓齿而明艳不可方物。所不同的是远山眉、秋波目之间气蕴生动而清新,令人观之忘俗。她身上的这种书卷气在闺阁中就显得相当的出挑了。看她口角噙笑,四阿哥立刻精神一振,把正在想的心事也抛得干干净净。
待汪夏涵身子一挨近了,四阿哥胤禛立刻伸手揽了她的腰,顺势一带,同时伸出另一只手,两臂把她圈进自己怀里,低头柔声问,“怎么来得这么迟?该怎么罚你?”
汪夏涵伸出双手抵在他胸上撑开一些距离,认真地问,“贝勒爷不是在宫里和郡王殿下商量事情,怎么来得这么早呢?”郡王殿下指的是三阿哥胤祉。
四阿哥却不肯放手,圈得更紧了,一边潦草回答,“三哥拿了章程,我也无异议,很快就商议好了。我没回府,从小厮们带的衣包里换了件衣服立刻就来了。”说着便俯下脸来在汪夏涵的额上轻轻吻了吻,仍不肯放开她,在她耳边低声呢喃,“这么见一面太难了。等父皇回来我就请旨立了你做侧福晋好不好?”这么说是已把汪夏涵视作自己的妾室。
汪夏涵没出声,任由四阿哥温柔相抱,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推开他。四阿哥不肯用强,放开手,心里却诧异。以前每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汪夏涵总是轻声浅笑,虽不回答,却是很开心的样子。但是现在看她却是眉头深锁,好像相当的为难似的。
四阿哥心里迷惑,却不逼问。汪夏涵只是慢慢咬着嘴唇,先是不肯看四阿哥,只低着头。看她这副样子,四阿哥无法无动于衷,他也终于鼓起勇气,拉下她攥着手绢递到嘴里不停咬着的那只手,慢慢地开导她,“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告诉我,有我在,你怕什么?再把嘴唇咬破了我可要心疼了。”
这一说,汪夏涵才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看四阿哥,眼里却犯上泪来。这一下把四阿哥吓到了。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算短了。从挑明心意,彼此倾心,再到暗中许下婚嫁之约已经一年有余。四阿哥从来没见过汪夏涵会哭。此刻看到她这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他心里也跟着急上来,真有一种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换她一笑的感觉。一时之间情神大变,不由得再度将她揽进怀里,抚着她的背说,“究竟什么事,你说出来,不要让我着急。我是绝不为难你的。”
听得四阿哥这一句话,汪夏涵才轻轻从四阿哥怀里挣出来,渐渐止了泪。一边看着四阿哥的眼睛一边明白而干脆地说,“我知道贝勒爷对我好,可惜我无福消受。过往种种,就请贝勒爷全都忘了吧,我也不敢拖累贝勒爷。今天也原本不该见面,但是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这样见面。以后若再相见,恐怕我便该称贝勒爷作‘四哥’了。到那时见一面更难,所以虽然知道今天不该来,但是我还是想最后一次好好看看贝勒爷。从今往后,萧郎便是陌路人了。”
话虽悲,却不容置疑,又显得有点莫明其妙。尤其是“该称贝勒爷作‘四哥’”这样的话,更是不明就里。这话在四阿哥听来却似是晴天霹雳,完全不明白缘由。虽无责问,可是面色突变,一双眼睛更是却看得汪夏涵心底生出了寒意。当然她也无意要吊人胃口,这也不该是吊胃口的时候。
汪夏涵也很明白四阿哥的个性,知道有什么话当下立时就要说清楚,最好不要隐瞒他。尽管为难,心里胆怯,还是开了口,“八阿哥已经请人来向父亲提亲,父亲已经应允。我也实在是父命难违。”
这话的意思里似有推托,以汪夏涵的个性和她在父母心中的地位,如果她说声不愿意,没人能强迫得了。四阿哥却并没有追问。想了半天只轻轻问,“这算是你给我的交待吗?”四阿哥虽不是个中圣手,但至少还是个聪明人,看汪夏涵的神情便知道事成定局,无可更改,自己是不会用强得到她的,何必再追问。只是心里还有一种隐隐期盼,希望汪夏涵能回头。
汪夏涵却摇摇头,“我对贝勒爷也是同样的真心付出,何必还提什么交待不交待。只是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我不想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我想要的,贝勒爷给不了我。我虽然对贝勒爷用心至深,但是我们毕竟不是同路人,不如各自相忘于江湖。”这才是事情的本质,四阿哥终于明白了。
“你要什么?”四阿哥声音有点发抖。
“我要这天、这地、这江山都在我眼底,在我脚下,在我心里。”汪夏涵早已收拾了泪容,语气变得无比的坚定。
这话却如一记重锤敲进了四阿哥心里。对于汪夏涵的意思他似懂而非懂。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女人的心竟然有这么大。而他,虽然是皇子,却因为上有康熙皇帝这样的君父,又有太子这样为储君的兄长,名份早定,从来没有过任何的非份之想,一直过着平静的书斋生活。此外就是随同康熙巡幸出游。虽然这一次四阿哥没有扈从圣驾,但是他从小到大也随康熙出行过多次,可以说是巡阅四方,足迹所到遍于大清版图的东西南北了。此外,皇帝也总有交办的差使。但也都是以为臣、为子的身份办差而已,从来没想过扩展自己的势力,甚至没有刻意去计划过自己的未来。
四阿哥颤颤地抬起手重新戴上墨晶眼镜,沉着声音说,“原来是为这个。好,只要你自己愿意,别人是强迫不得你。”
汪夏涵,拭了拭泪,惦起脚尖,攀着四阿哥的肩头,用唇瓣在他脸上轻轻碰了碰。然后毅然转回身走到自己的车前,再也没有回头,上车而去。
依旧是烈日当头,但是有几片乌云遮住了一部分日光,太阳时隐时现。依旧闷热,闷得更厉害了。四阿哥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有两行清泪从墨镜下边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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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虽然大雨还是没有下来,但是闷雷阵阵,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小雨点也疏疏地打湿了地面。四贝勒福晋乌喇那拉氏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绣花,只是每隔一分钟她就要抬头望望窗外。正做着,忽听有小丫头进来禀告说,“八贝勒爷来了”。
乌喇那拉氏立刻放下手里的针线向外边迎去,“贝勒爷回来了?淋着了吗?”
丫头扶住她,“福晋别急,不是咱们爷回来了,是八爷来了。”
乌喇那拉氏有点爽然若失,怔了一下,吩咐说,“请八爷去养性轩坐,上解暑茶和点心、水果。就说我不便过去陪着,咱们贝勒爷也暂且不在府里,若是八爷愿意等就请自便,在这府里不用拘着自己。”
四贝勒福晋乌喇那拉氏是步军统领费扬古的女儿,康熙亲自为四阿哥选定的福晋。四阿哥十四岁那年与她成婚。福晋生得温婉贤淑,成婚以后更是以四阿哥为天,这十数年来一直夫唱妇随,彼此好得很。
八爷自然是指康熙皇帝的皇八子,同为多罗贝勒的胤禩。
四贝勒府的管家李贵一早就候在门口,等四阿哥在府门刚下马,李贵立刻迎上来。“贝勒爷可回来了,外面打着闷雷,怕是要下大雨了,福晋急得不得了”。四阿哥一边吩咐着人去告之福晋,一边道,“怕什么,谁还能吃了我不成。”李贵见惯了这主子的喜怒无常,如今见他面色沉郁,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告诉了,“八爷和戴先生都等着主子呢。八爷在养性轩,戴先生在书房。”
戴先生便是四阿哥的门人戴铎。四阿哥一听“八爷”两个字,立刻眉头微微一蹙,想了想对李贵说,“你自己去告诉八爷,就说我回来了,洗过脸,换了衣服就过去,请八爷稍候。”
乌喇那拉氏正在和侧福晋李氏说话,忽见四阿哥进来,脸上又是汗又是雨,身上的袍子也淋了一身的雨点印子,两个人忙起身迎上来。乌喇那拉氏吩咐李氏亲自去打水拿毛巾来。四阿哥却一言不发,一偏身就坐在椅子上,似乎很累的样子。他手肘支在桌子上,一边抚着自己的头,半天没说话。
四贝勒府进门处的一层院落便是四阿哥会客的地方。顺着这院落的右侧门进去是另一个不算太大的院子,这个地方是四阿哥平时练习骑射的。院子里三间小小的房舍就叫养性轩,四阿哥有时候在这儿读读书,也有时候在这儿见见关系比较亲密的拜客。
这院子角落里有一块儿太湖石又瘦又高,直刺青天,算是四贝勒府里的一景。另有两株海棠,开花时极为艳丽,也是四阿哥的至爱。而此刻,点点细雨中,八阿哥胤禩正手里拿着一柄宝剑在树下舞得花团锦簇。八阿哥舞剑与众不同,没有杀气,也无森森剑气。他像是翩翩起舞一般,而宝剑便是他舞蹈的道具。他目光所到之处随着眼波流动,眼角眉梢都是暖意。每个动作都做得极其舒展,也让人看了说不出的舒服。动作之间轻灵飘逸,举手投足不见速度却极为优雅。每一个动作都张力实足,做得极其到位,连贯下来倒也慢中有序。他这样地舞着,着秋香色袍子的身影让人觉得相当的妩媚。没有哪个男人能像他这样既有男人气概又这么妩媚。
李贵在一边捧着茶,伺候着,一边脸上堆着笑小心道,“八爷您可仔细着,这两株海裳树可是我们贝勒爷最喜欢的,您可手下留情,别误伤了它们。”
八阿哥胤禩一边舞剑一边笑道,“你是怕我横剑夺爱,毁了四哥的心爱之物?君子不夺人之美,不掠人所好,这点雅量我还有吧?”他的声音很轻柔,总能让听的人很入耳。
李贵陪着笑,“奴才可不敢这么想。”话没说完看到四阿哥胤禛已经大步走了过来。四阿哥穿了玄色的袍子,浑身上下十分地素雅,给人极修边幅的感觉,无一处是凌乱不整的。
八阿哥胤禩也就势收了剑,停下来,含笑问道,“四哥回来啦?大热的天,上哪儿去了?也不怕中暑,着实让人担心。”四阿哥畏热,中过暑,这是谁都知道的。故此胤禩这样来表示他的关心。
四阿哥胤禛此时看到这个弟弟,说不出来是什么心情。他和胤禩的府第是比邻而居,平时来往虽然不是很密切,但是基本上保持着应有的兄弟之间的正常交往。八阿哥胤禩对这个四哥也完全尽到了弟弟应有的礼数。只是四阿哥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一天,他心爱的女人会反投了这个弟弟的怀抱。再看看胤禩,平静的表情什么都看不出来,跟没事人一样,真是城府深沉。于是自己也慢慢放缓了心态,面色恢复如常。
“八弟不是也有好雅兴雨中舞剑吗?咱们里边坐吧。”说着四阿哥便做手势将八阿哥往养性轩里边让去。
八阿哥胤禩抬头看看天,笑道,“这雨,半天儿的功夫都没下来。反正迟早是要下的,还不如痛痛快快来一场才舒服。”说着便谦恭地示意四阿哥先走,自己则跟在四阿哥后面向养性轩里走去。
听了胤禩的话,胤禛没再说什么。一直进了屋子,两个人各自饮了茶,这才笑道,“我看天气太热,下午到郊外去透透气,不想八弟倒来我府里,让你久等了。”
胤禩放下茶碗,脸上又挂上了笑,“四哥说的哪里话。做弟弟的还该时时来给兄长请安,何况我和四哥还是邻居,倒不要疏远了才好。”这话里明显是带着激发四阿哥好感的意思。这倒让四阿哥越来越糊涂了。要说是因为和汪夏涵成亲的事表示歉意,不大像。而且,八阿哥并不知道四阿哥和汪夏涵的事。
闲话说得差不多了,八阿哥看似漫不经心地开了口。“父皇说我字写得不好,我本想着四哥的字是有口皆碑的,想请四哥指点指点。偏巧父皇一离京,四哥跟着三哥忙得不见人影儿。不过父皇眼看就要回京了,三哥和四哥交卸了差使便可以略闲一闲。”说到这儿,八阿哥又啜了一口茶这才不经意道,“父皇这次出巡塞外,偏幸喀喇沁一部,刚刚封了扎萨克班达尔沙为多罗杜棱郡王。更有奇的,还将班达尔沙的幼女从蒙古带回都中来,说是要养育宫中,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听说,是听谁说,怎么听说的,这里边就大有文章。这样的消息连坐镇监国的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都还没有接到奏报,胤禩看似每日里读书、做画、弹琴、下棋,消息却如此灵通,这让胤禛心里一动。不知道为什么,今日见到胤禩觉得处处有文章。而且,胤禩平时说话极为谨慎,胤禛从来没有听他在私下里这样揣度过圣意,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
胤禛怔了怔,心里忽然警觉,也许并不是胤禩自己在揣度,而是希望以此作为一个开头,引他来揣度。可是胤禛此时表面平静却心乱如麻,哪里有心思去想什么蒙古格格的来意。忽然想起不久前在出巡途中夭折的十八阿哥胤衸,借着此意,眼睛又湿润了,却不说话,用手扶了额头,引得胤禩诧异起来。
胤禩停了片刻这才轻轻叫了一声,“四哥……”
胤禛这才抬起头来,戚声道,“没什么,只是一想起十八弟……”
这话让胤禩心里一个激灵。十八阿哥胤衸夭折,随康熙出巡的皇太子胤礽当时就在场,竟然毫无悲痛之意,被康熙斥为没有心肝,这是他们都知道的。胤禩虽不知道为什么胤禛忽然想起了夭折的胤衸,但是也不能不作出一些悲戚之色来。胤禩微微叹了口气,心里却在想,这位四哥与夭折的胤衸年纪相差老大,平时又无什么亲近机会,何以如此伤心呢?
胤禛已经收了悲容正色道,“我奉旨意和三哥一同监国责任甚重,日夜难安,唯恐出了纰露对不起父皇。如今既然父皇要回銮了,我只盼着父皇能尽早回来。至于父皇带什么人回来,不是我们该想的事。”
胤禩附和道,“满蒙一家,漠南蒙古又历来是我大清最有力的支持者。而喀拉沁距京城又近,自然更是至关重要。满蒙原就有通婚的旧俗,父皇所想的也无非就是指婚而已。十三弟、十四弟不是都还没有嫡福晋吗?”说着好似无所谓地笑了笑。
胤禛却并不作答。女人伤他一次心就足够了。他实在没有心情琢磨什么蒙古格格这些与他无关的事。
胤禩再无别的话,二人又说了一些场面话,也就告辞而去了。
胤禛此时觉得头有点痛。他送了胤禩回来,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满脑子都是下午的事。越想越乱,四阿哥十四岁时与嫡福晋乌喇那拉氏成婚,现今房里除了一个格格,一个贵人,正式的也只有侧福晋李氏一人。以往的日子也过得颇为平静,不过是遵父命读书做学问,当然弓马骑射也是必不可少的。
汪夏涵的母亲即为诰命,自然与宫里女眷就少不了来往,和四阿哥的生母德妃乌雅氏也很聊得来,也常做个牌搭子什么的。带着女儿入宫也是时时会有的。一来二去总难免遇上,四阿哥也就初尝了欲醉不醉的旖旎之情。汪夏涵似乎也颇有宓妃留枕之意。
可是眼前发生的事让他一时难以明白分辨。难道汪夏涵是觉得他没有心怀天下才不肯嫁给他吗?如果她以这个为标准,那她就应该嫁给太子。可是她却选中了八阿哥胤禩,让人费解。
对汪夏涵,他纵然是不可能对着她苦苦挽留,也不想苦苦挽留,但是心里却是即委屈又伤心。
想到这儿,胤禛忽然觉得又累又饿,这才想起来因为中午急急地赶去正阳门外和汪夏涵约会,根本没有吃午饭。此刻头疼得厉害,有点昏昏欲睡。忽然想起来,戴铎还在等他,勉强站起身来往书房走去。
戴铎此刻就在太和斋。他和其兄戴锦都是四贝勒府的门人,也是素有文声的。
四阿哥的疲惫在戴铎面前没有刻意掩饰。戴铎等他坐定,向外望了望并无人在,亲自关了门。看四阿哥似乎有些累了,戴铎亲手倒了杯茶捧给他,说:“主子,要出大事了。”四阿哥茶到嘴边听得这句话又放了下来,“什么事?”
“太子恐怕不保。”
这时一个响雷终于轰隆一声炸了起来。四阿哥紧盯着戴铎,“怎么讲?”
戴铎小声说出三个字:“南书房。”
“南书房”,四阿哥自语了一句,这三个字如电光石火一般在他脑子里划过。他忽然眼神凌厉地向窗外扫去。似乎有很多事都明白了,可是又好像更不明白了。
四阿哥站起身,面对着窗户,外面瓢泼大雨终于下来了,面对着萧萧夜雨,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说给戴铎听的,“这天气原本好好的,谁知道也会变。也罢,天上要下雨,地上的人不能等着被雨淋。”
说完,他身子一颤忽然倒了下去。“四爷”戴铎大惊失色。
不大一会儿功夫,四贝勒府里灯火通明,全府里的人忙乱成一团,请太医的请太医,端水送药的端水送药。人人都知道了贝勒爷疲劳过度加上天气闷热,所以中了暑。这是四阿哥最怕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