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绥寿殿有宫女来传话,说密嫔请殳懰格格过去说说话。这是常有的事,因此也不以为异。
进了绥寿殿,密嫔拉着殳懰进了自己的的卧室,吩咐宫女们都出去候着,两个人就坐在密嫔的妆台前灯下夜谈,这倒真有点说私房话的意思了。
“孩子,你进宫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宫里的很多事你是都知道的。”密嫔的话说得貌似没头没尾,但又似乎颇有深意,不过态度却很温和。
殳懰不太明白密嫔的意思,所以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娘娘说的是。”
密嫔还是一副不急不徐的样子,慢条斯理地说,“我知道,今天良妃娘娘说你除夕日家宴去雨花阁的事是真的。你是去看四阿哥的。我知道四阿哥和你现在已经心心相映了。”她说的轻巧,殳懰心里却像打了个炸雷一般。没想到,密嫔把话挑得这么明白,比她自己想的都明白,对于她简直是有如醍醐灌顶。一时不知所措,只在心底默念着:心心相映?自己对四阿哥的心,也是刚刚才从密嫔的话里找到了依据。而四阿哥对自己又是什么心思,却全然不知。
密嫔接着说,“我也不瞒你,德妃娘娘托付过我,良妃娘娘也托付了我。”她说到这里停下来,看着殳懰,似乎要看她的反映。
德妃的请托自然是为了十四阿哥胤禵。良妃也托了密嫔,这倒让殳懰出乎意料,不知道这是出自良妃自己的意思还是八阿哥的意思。但是今日在西花园里八阿哥虽然与她说了几句难得的真心话,却全都是为了自己的生母着想,没有一句是说关于他自己的,也并没有表示出对她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殳懰没说话,沉默即是不赞同。而她的态度是密嫔刚刚帮她挑明的,密嫔了解得比她自己还清楚,那就不用再重复了。
密嫔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看殳懰不说话,自己接着说,“但是我也不想强人所难。既然皇上把你交给了我,我就得多为你想想。你自己也要多想想。想好了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该怎么做。先要对得起自己,但是也不能什么都想要,知足者常乐。只要你下了决心,觉得值得,就按自己的意思去做,别委屈了自己,也别委屈了心里真正喜欢你的人。”
殳懰心里酸酸的,忍不住眼泪掉下来。本来以为自己在这里无依无靠,真正没有想到,还有人这么真心为她好。点点头,忍着泪,“娘娘放心,我真心知道您是为了我好。我也不是没有心的人,自己一定能想明白。”听她受了教,密嫔很高兴。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就各自散了。
第二天一大早睡不着就醒了。躺着也无聊,干脆不如起来。头天晚上虽然睡得晚,心里倒也踏实,精神还是挺好的。洗漱停当,刚想出门遛弯,忽然听外边有人问,“温惠姐姐在吗?”温惠正好昨天着了风,感冒,殳懰让她多休息。就自己迎了出去。是怡情书史的宫女,面无表情地请了安,说,“德妃娘娘请格格过去有话要说。”然后就走了。近来想想德妃的言语行止,心里总有一种忌惮,可是不去又不成。
进了怡情书史,宫女们忙里忙外地很有生气。而且,看样子德妃已经起床多时了。德妃今天的穿着很繁复,花团锦簇。盛装之下对人有一种微妙的压力。而且看上去妆容也比往日稍浓重,有点粉面含春威不露的意思。怡情书史里人虽多,但是很素净,空气稍有点紧张。
德妃看着宫女上了茶,吩咐殳懰坐下。就吩咐服侍的人都下去了。自己先慢慢地饮了口茶,便开了口。“昨儿在咸福宫格格出去了,怎么也没再回来呢?”虽然不是质问,却明显感到一种诘责的意思。
“昨天天儿冷,在外面多待了一会儿,有点着凉。所以没有再回咸福宫。请娘娘见谅。”殳懰索性心一横,决定不再害怕了,要勇敢面对。
“是着凉吗?别是被人绊住了吧?”德妃言辞很犀利。“按说格格是皇上从蒙古带来的。本来就是要指婚的。只是在宫里日子久了事也多,倒是早了了才好,自当是嫁出去了安安稳稳过日子。省得总是拉着一个拽着一个的。既然有人殷殷相求,不如就顺了这份意,大家都落得个清净。省得着三不着两的,把不相干的人都拖进来。”
听德妃的意思简直就是在说,八阿哥不错啦,你就跟他成婚得了。不要把我的老四和十四都拖进来,还要让他们兄弟阋墙,尤其是不要给我的十四阿哥惹麻烦。德妃爱子之心可以理解,只是话说的未免也太难听了。
看样子良妃看中了殳懰的这点意思已经闹得人人皆知了。德妃一直以为殳懰是十四阿哥胤禵将来的嫡福晋,这门婚事她本是极满意的。胤禵与“殳懰”从小青梅竹马,而且殳懰身后还有强大的漠南蒙古,在皇子的嫡福晋里也算是出身比较高了。没想到良妃不明就里,横插了一刀,这本身就让她挺生气,没想到的是连殳懰自己昨天都和良妃的儿子八阿哥胤禩那么亲密,这就让她更生气了。而尤其让她意外的是,竟然把她的大儿子四阿哥胤禛也拉了进来。所以才一大早不顾后果地召了殳懰来泄火。
殳懰从来没被人用这么难听的话说过,当即也是心头火起。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大家都知道她在除夕夜见了四阿哥,那还有什么可隐瞒的,不如趁这个机会说清楚,以免再有人乱猜测。
于是强忍着心头怒火,站起身来向德妃道“漠南蒙古衷心臣服博格达彻辰汗,大清和蒙古也一向交好,所以博格达汗才不远千里把我从漠南喀喇沁带进都中,进了宫,在身边养育,以示恩德,我自然是以父事之。至于博格达汗把我指婚给谁,那是博格达汗的权力,自有博格达汗为我做主,这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我虽然感念博格达汗的恩德,但是如果是指了八阿哥或十四阿哥我也是万万不敢从命的,情愿在宫里一辈子服付侍父皇。”
博格达彻辰汗是太宗文皇帝时蒙古诸部奉上的尊号,表示共同尊太宗文皇帝为蒙古共同的大汗。博格达彻辰汗的意思就是宽温仁圣的君主。从太宗文皇帝后,大清的历代皇帝都继承了这个尊号,也相继成为蒙古诸部共同的大汗。殳懰说这段话的意思,是向德妃表示,她现在的身份不只是一个多罗格格,而且是喀喇沁的格格,是漠南蒙古的格格,甚至是整个蒙古诸部的格格。
而且,这话的意思也很明显了,不嫁八阿哥,也不嫁十四阿哥。要嫁的人是谁不言自明。这是她第一次当众表明心迹,就算是比较含蓄,也终于把话说明白了。这一番话说出口倒轻松了好多。定下心来向德妃一福,“多谢娘娘的教诲,请恕我不恭。”然后不待德妃再说话便转身而去。
出来后,看着雪后初晴的太阳分外的明亮耀眼。远远看到温惠在门口等她,快步走上来问,“你不是感冒了,怎么出来冻着?”
温惠,也是长吁了一口气,“德妃娘娘是不是申斥了格格?我还怕格格出来的时候会心情不好。”
殳懰此时倒是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想起昨晚密嫔的教导,“自己觉得值就好了。”心里倍感温暖,拉着温惠,两个人一起回了承禧殿。
转眼就快到正月十五了,除了除夕那天与四阿哥见了一面之外就再也没看到过他了。没有只言片语的传递,只有他亲自系在她身上那一袭貂裘可以证明过去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只是日子还是原来的日子,照例是每天都那么无聊。
一天下午,因为太阳很好,又很久没有出来走走了,殳懰决定出去散散步。刚走出承禧殿,忽然一眼看到四阿哥从怡情书史走出来。他仍然穿着贝勒补服,带了冬天的暖帽。阳光从他身上倾泄而下,好似一尊天神一般。他的神色更加从容若定,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他的障碍了。他也看到了殳懰,信步走到她面前。他的眼睛看着她,殳懰感觉这种眼神有好久好久没有看到了。如果她是条鱼,肯定此时恨不得纵身一跃从此就陷落在这深潭里。忽然淡淡忧伤弥漫了心境,心里特别地痛。眼泪泛了上来。
“你过得好吗?”他问。
“好。”她随口回答。
四阿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了出去,沉默了一下说,“你好。我就放心了。”他又深深地看了殳懰一眼,转身走出了长春宫。
正在看着四阿哥背影消失的地方沉思。忽然十四阿哥从那个背影消失的地方走进来。他径直走到殳懰面前,“倒春寒的时候站在这儿干嘛?”不得不说,在这场废太子的政治事件中,皇子们都得到了锻炼。十四阿哥也一样多了一种洗练,不再那么张扬和外露。他的霸气更含蓄地隐于他的眉宇之间、行动之处,他从一个男孩彻底蜕变成了男人。
记得除夕那夜,他们分明是不欢而散的。殳懰忽然觉得有一丝丝感动涌上心头。你可以不接受一个人的感情,但是必须要感谢一个人曾经为了你的真心付出。谁会愿意这么得不到回报地一直对一个人好呢?
她笑着点点头,“我很好。”
十四没再说什么,往怡情书史走去。他要去给德妃请安。
第二天一大早,殳懰睡不着,很早就醒了。洗漱了无事,找了本书无聊地翻翻看。不大功夫,听门外有人问,“温惠姐姐在吗?”温惠迎出去,是怡情书史的宫女。殳懰在里边听那宫女说,“请姐姐转告格格,德妃娘娘请格格过去。有话要说。”殳懰想起来前几天被德妃叫去申斥的那次。同一个人,说了一样的话,只是这次听她来传话时却格外奉承。
温惠打发她先去了。然后帮殳懰收拾停当,一边说,“格格别怕,只管去。先看看是什么事再说。有什么事回来找十三爷商量。”殳懰不由得笑了,“你还真把十三爷当自己人了,什么事都找他商量。”温惠脸红了,“十三爷和四爷还不是一样的吗?他那么关照格格,难道不是四爷授意的吗?”听了这话,殳懰不由得皱了皱眉。可能是吧,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十三总是来承禧殿有意无意地告诉她四阿哥的情况呢。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四阿哥自己又为什么不来呢?
走进怡情书史。这次很安静,宫女们没有再忙成一团。德妃倒也淡妆素服,这使得她增添了一丝和气。照例是吩咐宫女上茶,然后出去。殳懰觉得上次已经把话说的非常清楚了,这次也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反而平静下来,就当是上次的事没发生过一样。
德妃也好像根本忘了上次的事,喝了口茶,先开了口:“格格今年多大年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