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早已经跟了出来,从身后用双臂裹住她柔声问道,“怎么了?”殳懰摇摇头,觉得疲乏得很,不想再说话,两个人一时沉默下来,都向远处眺望着又深又远的明净的蓝色天空。她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坚实的心跳,闭上眼睛,轻轻问,“胤禛,还记得你写给我的那首诗吗?”
“记得。”雍正在她耳边轻轻吟诵,“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
雍正抱着殳懰也轻轻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回忆,“那个时候,想见你一面真难。你知道我心里想你想得有多厉害吗?”他突然又睁开眼睛,盈盈地笑着,“能和你在一起真好。我是不是老了,喜欢回忆过去。”
殳懰童心突起,搂着他的脖子说,“我想给你梳一次辫子,行吗?”“好”雍正点点头。
两个人又重回到殿内。殳懰让雍正坐好,她找出自己的梳头盒子摆在他面前,自己站在他身后,将他辫梢的明黄丝线解开,将头发打开。然后拿了一把自己通发用的黄杨木梳轻轻地梳起来。时不时地抬头看看镜中的雍正。雍正就这样一直从镜子里看着她。梳了好久,等头发都梳通了,便动手打起辫子来。动手才知道,这打辫子看似容易,其实难得很,既不能松,又不能紧,还要有型。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弄好,自己都累得出了一身汗。雍正只是乖乖地坐着任她摆弄。最后好不容易弄好了,再把那条明黄色的丝线结在辫梢上,就算是好了。
刚刚把辫子结好,太监来回禀说新烧制的瓷器送来了。雍正本身就是一个玩心颇重的人,尤其是酷爱瓷器。既便是在政务非常繁忙的时候,雍正也没有放弃对瓷器的挚爱。早在继位之初就派了允祥亲自监督内务府造办处的瓷器烧制,他总会提出许多自己的不同意见。
等到以后时间稍稍富裕的时候,雍正更发展了自己的爱好,他常常亲自设计瓷器的器型、图样、色彩,并且流连其中,乐此不疲。对于每天身处浩瀚繁杂的政务中的雍正来说,这是个很好的消遣。
在这一方面,应该说雍正是做到了不拘一格降人才。雍正三年,年羹尧以九十二大罪下狱并令自载。年羹尧之死波及到了他的哥哥年希尧。时任广东巡抚的年希尧被罢官。但是雍正似乎还是很欣赏年希尧,隔年受年希尧内务府总管的要职,其中一项很重要的任务就是与景德镇督理陶务的唐英一同研制新的瓷器烧制图样。而唐英在此之前只是一个在养心殿造办处任职了三十多年的苏拉,为人刻苦好学,所以得到了雍正的赏识。
这批新烧制的景德镇官窑是皇帝亲自指导烧制的,这时候自然急着想去看看成果,站起身起来向殳懰道,“你随朕一同去。”殳懰尽管觉得有些浑身乏力、昏昏欲睡的感觉,但还是同雍正一起去了,因为她也对这批瓷器非常好奇。
当真正看到这些瓷器的精品的时候,真有一种目迷五色、头晕目眩的感觉。瓷器的种类非常多。有仿宋五大名瓷而烧制的大型器,大部分都器型古拙,色彩大气而单纯。其中有一个仿哥窑的秘色大瓶子,器型非常有优雅的风范,最主要的一点是哥窑瓷器独有的,表面上的那些金线铁丝的布局相当有冲击力,令人过目难忘。
还有许多珐琅彩的小碗,即有白色釉底上绘制的清灵山水,也有明黄釉底上绘制的白瓣绿萼的腊梅,还有白色釉底上盈盈欲飞的蝴蝶和娇艳欲滴的折枝花卉……就好像是一幅幅绘制在瓷器上的传世名画,既逼真精巧又于方寸之间见胸怀。
饶是雍正在一边板着脸挑长挑短,殳懰却觉得件件都爱不释手。其中有两件是她最感兴趣的。一件是一个珐琅彩大盘子,直径两尺有余,上边的花样叫做过墙梅。梅花有两色,娇红鹅黄各不相让,还有青翠欲滴的竹叶。诗、书、画、印集为一体,这也是雍正瓷器的特点。
还有一个是一个天球瓶。这个瓶子高有二尺有余,上边是一个细长的颈,下边是一个浑圆的大球,这天球的直径也有一尺多。器型并不罕见,球体上绘着云龙纹。这样的款式早在明朝就有过。难得的是,雍正时的天球瓶,纹绘极为生动。这只上边的图样是青花釉里红的海水云龙纹。蓝色的云纹很细密,红色的龙怒目圆睁,半隐半显。
这只天球瓶上边绘制的富有感染力的海水云龙纹就会让她想起《三国演义》里曹操说过的一段话:“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春深,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龙之为物,可比当世英雄。”
殳懰心里默念着这段话,痴痴地看着正在指点内务府官员的雍正,他从容而气迫不凡,不知道胤禛是否算是曹孟德所谓的英雄。正在看得有味,忽然觉得下腹如针刺一般,痛得让人难以忍受。但是这痛楚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去了又来。终于反反复复几次之后加上今天本来就不舒服,忍不住有些面色青白不定起来。紫苓看出来主子不舒服,赶忙上来搀扶了殳懰,轻声问道,“主子哪里不舒服?”殳懰摆摆手制止了她,又停了一息,看雍正仍然对内务府官员津津有味地讲什么,便悄声向紫苓道,“你扶我回去,悄悄告诉跟皇上的人说我有些不舒服,回去休息一下就不要紧了。”她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等雍正匆匆赶回寝殿的时候,一边向里面走一边问候在套间外的紫苓,“你主子可好些了?”紫苓动作麻利地一边请了安一边回道,“回万岁爷,娘娘说累极了,想休息一会儿,奴婢就服侍娘娘睡了。”雍正锁着浓眉,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害怕的感觉,又问道,“太医怎么说?”紫苓看皇帝的面色不善,心里也有点害怕,有些期期艾艾地道,“没有请太医。”雍正浓眉一挑,看了看她,问道,“为什么?”紫苓微着头,低声回道,“娘娘不肯,说只要躺一躺就好了。”
雍正轻轻走进套间,在床榻边上坐下来。殳懰丝发披散于枕畔,身上盖着一幅红绫被睡得正香。也许是因为屋子里面暖和,她白白嫩嫩的脸上两颊处也红喷喷的,两片嘴唇也像丰润的花瓣一般。看她气色极好,雍正这才略略放了些心。想着这个时候再召太医来诊脉又要吵了她,不如等她睡醒了再传太医来。
第二天一早,雍正是早就定好了要与大学士、户部尚书鄂尔泰商议清理积欠的事。往常里都是殳懰起身比他要早,自己梳洗好了再来服侍他。但是这一日当雍正起身下床下身边的殳懰还是酣睡未醒。他略有些不放心,因为昨天自打下午回来见殳懰睡着之后,便一直连晚膳都没有用,一夜未醒直到今晨。他轻轻抚了抚她的脸,拨了拨略有凌乱的发丝,似乎是想有意把她弄醒。并不是要她服侍,只要确认她确实没事就好。殳懰果然被他抚弄醒了,只觉得昏昏沉沉,身子也好像扎入了棉絮之中,整个人都像腾云驾雾一般。勉强睁开眼睛,看到雍正已经起身,便要强挣着起来。雍正却按住了她,柔声道,“睡吧。等一会儿我就回来。我命太医来候着,等你醒了诊诊脉。”殳懰在朦胧中点了点头,便又落于枕上,只听到雍正轻轻下床的声音。
鄂尔泰为人务实,如今接替故去的蒋廷锡掌管了户部倒是个最合适不过的人选。清积欠本来就是个麻烦琐碎的事,而且一不小心就会问题百出。但鄂尔泰毕竟是在西南历练了多年的人,改土归流尚能应对自如,清积欠这样的事更是用足了耐心和细致。
鄂尔泰戴着殳懰赏赐的老花镜,手里拿着一份清单,一边向雍正回禀道,“奴才这里查实的数目:以康熙五十年至雍正四年为限,全部积欠一共一千零十一万两。按照皇上的指示,可分为三类:既官欠、民欠和包揽。算下来,官吏侵蚀和豪民包揽共四百七十二万两;民欠共五百三十九万两。如何清欠还请皇上示下。”
其实关于清积欠的事虽然这些年没有再行动,只以查实数目为主,但是雍正却总是时时记挂在心里。上一次是因为王玑、彭维新等行事过于硬朗而导致一时入狱者甚多,人满为患,搞得民心惶惶,所以雍正不得不及时叫停。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小心谨慎。
追比不可过及,雍正想了想道,“还是按以前的章程,与正赋同时带征。不过这一次要分清楚,官侵吏蚀和豪民包揽的分十年带征,民欠的分二十年带征。”雍正想了想又接着道,“有积欠的民户,如果本年完纳带征之数,下一年可按相同数目蠲免应纳正赋的钱粮数。朕并不是要以此来填充国库,还是那句话,朕要的是民风淳谷。”
鄂尔泰应声道,“皇上说的是。”其实他心里也有所顾忌。在清积欠之前怡贤亲王允祥和原任户部尚书蒋廷锡在世时把清理亏空做得干净漂亮,这给了鄂尔泰很大的压力。如果刚刚接任了户部第一步一定不能走错。
雍正却没有洞悉鄂尔泰的心思,又接着道,“还是怡贤亲王在世时的宗旨,不管是官欠还是民欠,只追本人,不许波及和株连。”
“是。”鄂尔泰应道。
殳懰躺在床上,宫女将她的手腕请出来置于太医的脉枕之上。太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来搭上脉。诊了一会儿功夫儿,原本是拧着的眉头略略放松下来。但是仍然不肯放手,又诊了一会儿功夫儿,太医忽然变得笑容满面。来之前原本知道要给皇上最宠爱的妃子瞧病,心里是很有压力的。并且皇上吩咐的时候说,诊了脉什么也不许说,直接去奏报,更以为是什么严重的情况。生怕治不好了要担责任。
殳懰和服侍的宫女看太医喜笑颜开的样子都觉得很奇怪。从来没见过太医给人诊脉能高兴成这样儿。殳懰觉得心情也好了许多,不由笑道,“你笑什么?”紫苓还有服侍的宫女们也想问这个问题,听主子问了,人人都盯着太医瞧。那太医是个白面有须的中年人,看样子人也极其老实,听殳懰这样问倒吱唔起来。因为他其实很想把诊脉的结果告诉这位主子,可是遵照皇上的口谕又不敢说。只得略有些结结巴巴地回道,“娘娘的身子无恙。皇上……皇上不许臣告诉娘娘。”这话说的语无伦次。可是殳懰和宫女们并不知情,殳懰自己心里先是一沉,以为是什么要紧的病症,所以不能说,必须要先告诉皇上。宫女们的心思此刻却乱七八糟地在心里漫延开了,满是疑惑。
那太医看看再无吩咐也就辞了出去。
雍正从勤政亲贤殿回来,在九州清晏前下了辇舆,迎面便看到早上吩咐去给殳懰请脉的太医从里出来。雍正心里惦记着殳懰的病,此刻又人多不便,命人先去领那太殿到一所偏殿里候着。
太医看到雍正进来,便上来请安。雍正先命他起来,然后摒退了所有人,自己坐下来,暗中在心里安定了一下,问道,“你可给娘娘诊过脉了?娘娘究竟是什么病症?”
太医这时才敢无所顾忌地挂了满脸笑,忽然又跪下来向雍正朗声道,“回禀皇上,臣给娘娘诊了脉,不是病是喜。娘娘已经有两个月身孕,臣恭贺皇上。”着说便叩头下去。这种事全凭皇上高兴,太医也是要有赏赐的。
雍正先是一怔。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他甚至根本都没有想到过,他和殳懰还会再有一个孩子。一时之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就是完全的不知所措。直到回过神来再看到那太医仍然跪于地上,这才“霍”地站起身来直视着他问道,“你诊的没有错?”喜脉是非常容易判断的,而况已经两月有余,自然不会有错。所以太医也非常有把握地回道,“回禀皇上,臣仔细诊过了,绝没有错。”
雍正扔下太医便向殿外走去,头下不回地道,“赏,朕重重有赏。”至于赏什么,他已经顾不上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