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胤禛二十七年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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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下卷(下)

雍正忽然想起那夜里在永寿宫,端月在他榻前说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手里的剑缓缓落下。终于他俯身拿起药碗,一饮而尽,随即又把空碗放回端月举着的托盘里。端月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缓缓起身。正要转身去倒茶来漱口,忽然雍正觉得胸口一紧,又烧又痛,一把便将她拉住。端月促之不及,手里的托盘和瓷碗摔落于地,但是早已顾不得,被皇帝痛苦异常的表情吓住了。一边扶着雍正一边问,“皇上,怎么了?皇上!”雍正手里的剑早坠落地上,口里也似火烧一般,由着端月扶着坐下来,终于声音嘶哑、断断续续地吩咐道,“快……快去……快去……”他觉得已经气息衰竭,恐怕是大限将至了。在这个时候,他一定要见殳懰一面。话未说出口,端月却似乎明白了,问道,“皇上可是要请娘娘来?”雍正点点头。

端月稍一犹豫,她实在不放心这个时候留雍正一人在这里,可是又不能违圣命。雍正虽然不能再说话,但是目光却冷冷地盯着她,让她心惊胆寒。终于下了决心,“请皇上稍候,奴婢去去就来。”说罢也顾不得了,先去殿外命太监、宫女进来服侍,自己便直奔殳懰的寝殿。

在寝殿门口被宫女拦住了。端月记挂着雍正,匆匆吩咐道,“你快进去回禀娘娘,皇上请娘娘快去。”那宫女却摇摇头道,“主子说许多日子没有出门了,要出去走走。”端月这下没了主意,急问道,“主子有没有说去了哪里?”那宫女还是摇摇头,“没有说要去哪里,只是让紫苓跟着说随便走走。”端月一想,在这里等也不是办法,回去也不行,不如赶紧去找,于是不再理会那宫女,向九州清晏的前门处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雍正从昏迷中醒来,他已经躺在龙榻上,殿内静悄悄的,既没有看到殳懰也没有看到端月,除了服侍的太监、宫女外只有一个太医在给他诊脉。那跪在榻前的太医见雍正醒来,笑容满面向雍正叩头道,“臣恭喜皇上得以痊愈。臣刚才已经给皇上诊了脉,脉向雄浑有力,皇上已经无恙矣。”雍正没说话,慢慢从榻上起来,确实觉得身子轻健了许多。但是刚才昏迷之前那一幕却久久难忘。他不喜欢这种被人操纵的感觉。他挥挥手命那太医出去,由着太监帮他穿了鞋便下地来,在殿内踱步。一眼瞧见了那落地的宝剑,也许是因为刚才情状慌乱,没顾得上收拾,所以还躺在地上。太监瞧雍正直盯着那地上寒光闪闪的宝剑看,目光又极阴冷,便心里有点怯,正要去收起那宝剑,雍正却并不理会他,抢先一步走上前去将那宝剑拾了起来,握在手中扫视着。忽然吩咐道,“传贾道长到山高水长楼去见朕。”

山高水长楼本是平时皇子们习骑射的山高水长楼,那里有一大片的空地,还摆放着各种兵器。雍正扫视了一遍手上的剑鞘,忽然间“爽”的一声将剑抽出鞘来,紧接着便摆了一个起势,然后舞动起来。一霎时已看不到他的身影,只看到银光闪闪,感受到剑气森森,雍正的身影乱罩在一团银光之中也极为挺拔灵动。他神色极淡,眉宇之间却隐隐竟有杀气。

等雍正舞摆收势时,贾士芳已经到了。贾士芳每次召见都来得很快。这一次却格外的慢。在等待的时间里,这一大片的练武场格外的安静。贾士芳穿了一件雪白的道袍,真正是白衣飘飘的仙风道骨。他远远看到雍正神色既平静又似隐隐含悲。走到雍正面前既不跪拜也不说话,直视着雍正。

这时远远的端月已经拖了殳懰赶来,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殳懰看到雍正手里提着剑,心里便隐隐有不祥之意,反而加快了脚步将端月甩在了身后。端月忽然想起那天贾士芳和她说过的话,心里这才陡然惊觉,贾士芳是抱定了必死的心来见雍正的。

待贾士芳走到雍正近前,寒光一闪,雍正提起剑来直指贾士芳的咽喉,冷冷地问,“你是如何给朕治病的?为何朕的病忽好忽坏,完全受你左右?”雍正既便是个暴君,他也只是在施行自己的政治策略的时候不容别人挡道而已。杀伐决断只在口舌笔端,自有人去为皇帝效命。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对着一个人以剑相向。而况眉目之间冷气森森,全然不似平时。

贾士芳沉声道,“臣治得了病,救不了命。不是皇上的病忽好忽坏,是皇上的命就在旦夕,福祸不定。”一语出而四方皆惊。未等众人反映过来,雍正已经手起剑落,“朕的命绝不能握在你的手里。”一剑下去,鲜红甚至还汩汩流动的血染红了贾士芳雪白的衣裳。他倒下之前最后一眼射向了殳懰。

这一眼极为幽怨,令殳懰不寒而栗。她从来没有见过杀人的场面。而且还是这种手刃的方式。在贾士芳倒地的一瞬,殳懰也惊呼一声便晕倒在地。身边的端月伏下身来,一边推她一边大叫,“娘娘。”

雍正手中的剑“当”的一声跌落在地。忽然之间风雷大作,地动山摇,所有的人都觉得站立不稳。“地震了……保护皇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太监们冲上来护着雍正,可是又完全不知所措。

放兵器的木架等七倒八歪。居然有一根类似于华表的石柱歪歪斜斜,似乎要向殳懰和端月所在的地方砸过来。端月还在唤着殳懰,并没有发现。

雍正却眼风一扫看到了。他立刻推开李六福,大步冲过来,从地上抱起殳懰,向一边闪去。端月抬头时那大石柱已经砸下来了,饶是她再机灵也没有时间躲了。端月忽然平静下来,不再想着躲闪,干脆闭上了眼睛。与其让她这样充满矛盾地活着还不如死掉算了,那还躲什么?大石柱砸下来发出一声巨响,擦着端月的身子砸在了地上,烟尘四起,地裂山崩。端月被那一声巨响吓得身子一软,当一切平静下来,慢慢睁开眼睛却坐在地上起不来。再看雍正已经抱着殳懰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时不时地低下头看看怀里的殳懰。这一瞬,端月忽然眼睛里蒙上了泪雾。

这一夜,雍正带着殳懰住在了龙舟上。

四周宁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感受得到是在一片黑暗中。殳懰慢慢睁开眼睛,在月光的映衬下努力辩认着身处何处。刚想从床上起身来出去看看,门口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是他,没错。他已经慢慢走到她床前,偏身坐在床侧,也俯身瞧着她。终于他们在黑暗里找到了对方的眼睛。窗外的月亮好像越来越明亮,渐渐的屋内已亮得几乎如同白昼一般。殳懰忽然觉得她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好多东西都变得不真实。她如同回到十年前的雍亲王府,在她面前的是雍亲王胤禛,而不是雍正皇帝。她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胤禛……”他扶着她坐起身来,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低声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别怕。”他和她的感觉一样,好似是长长的南柯一梦。

过了许久,她才从他怀里轻轻挣出来,问道,“这是哪里?”他执拗地不肯放开她,一边答道,“是朕的龙舟。刚才地震了。”她想了想问道,“那你的刘答应呢?”他老实不客气地摇摇头,“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一定不能失去你。”殳懰还是不肯轻易放过他,略略含酸道,“皇上不怕刘答应伤心吗?”雍正圈着她的腰摇了摇头,“叫我胤禛。”殳懰看着他好久,半含嗔道,“已经忘记该怎么叫了。”

他俯身轻轻吻上她的唇,便一发不可收拾,再也不放开她。一边在间隙喘息着问道,“这个还记得吗?”殳懰也早就不自觉得用双臂缠上他的肩背,“也快要忘记了。”雍正贴身上来,将她压在身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也不许你离开我。”殳懰闭上眼睛默默承恩,真的是她的胤禛回来了,他们又回到了从前。

雍正九年六月,当雍正的身体完全康复的时候,军机处接到了西北送来的军报,由靖边大将军傅尔丹率领的北路大军,由于轻信、轻敌,被噶尔丹策零派出的大策零敦多卜和小策零敦多卜大败于和通泊。

雍正收到了军报,并没有大发雷霆。此前,西路大军已经由于满汉不合的内哄而被准噶尔人趁机抢了十几万头的牲畜,参赞军务纪成斌居然敢谎报军情以败为胜。雍正不明情况反令予以嘉奖,等到后来发现发实情,但是天子圣谕已经没有办法再收回了。于是便迁怒西路军统帅岳钟琪,岳钟琪本来心里就有芥蒂,有汉臣不可以与满臣相抗的心理,此时得了雍正的责备更是终日惶惶。

雍正又先后派了伊礼布、石云倬两人为西路军副将军,以分岳钟琪之兵权。而本为川陕总督的岳钟琪又被查郎阿夺了总督权。进退两难、两处都受到了挟制的岳钟琪此时的心境可谓如履薄冰,如何还有心思打得了仗。

本来西路军当是此次出兵的重点,偏偏准噶尔却把北路大军当成了重点打击对象。鉴于西路大军现在的情况,雍正对傅尔丹采取了抚慰的态度,甚至把自己的腰带送给傅尔丹表示对他的信任,以资鼓励。

不过,战事归战事,雍正还是降傅尔丹为振武将军,另派了驻防归化的抚远大将军马尔赛为绥远大将军,以待再次伺机而动。归化就是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首府********。至今********还保留着马尔赛当年驻防时的将军衙署。

俗话说,祸不单行。西北兵败搞得雍正焦头烂额的时候,宫里有人来奏报,久病纠缠的皇后乌喇那拉氏薨了。接到奏报的雍正久久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他经历的生离死别已经太多了,每次都情状不同。但是如此平静的,这是第一次。皇后病得太久了,恐怕心里也早就有了准备。

倒是殳懰,忽然想起了雍正五年春天,跟着雍正一起,还带着刚刚进宫的端月一起去翊坤宫看望生病的皇后。皇后虽有病容却心情非常好,吃了端月烧的菜很开胃口。

雍正沉默了很久。沉默似乎慢慢正在成为他的另一种习惯。然后走到桌边,提起墨笔,写下两个字“孝敬”。殳懰看看他只说道,“皇后待我也算是有恩了,我想去送她最后一程。”是啊,把自己的丈夫送给别人,这是多么大的恩。其实心里也觉得她可怜。从十四岁就嫁给雍正,本来有一个儿子叫弘晖,是雍正真正的嫡长子,但是长到八岁上死了。此后一生再也无儿无女。就算有皇后的名份,但是那个封了皇后的皇帝却离她越来越远,到死都只有守着一个名份。

雍正拿起那张纸,“好。让李六福和端月带着人陪你一起去。祭拜过了就回来,就以这两个字为皇后的谥号吧。”看样子他并不打算回宫去亲临含敛了,语气虽悲亦淡。

雍正九年九月的这一天,殳懰带着人回宫去给孝敬皇后乌喇那拉氏送行。回想起来,与皇后相识也有十几年的光阴了。感觉皇后好像从来不会生气,侍奉雍正是真正的相敬无相亲,所以雍正给她的谥号是这个“敬”字。看多了生离死别自己也觉得淡薄了许多。熹贵妃钮钴禄氏和裕妃耿氏也回宫来拜谒皇后的灵位。两个人似乎更深沉恬淡了。殳懰回想起在雍正五年皇后生病时和钮钴禄氏还有耿氏都来探病,四个人闲话时的热闹气氛,从此就一去不返了,心里禁不住又伤感起来。孝敬后的丧仪在紫禁城中依礼而行,虽悲却不痛,这都是符合古礼的。谁是真心为她哭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