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漆黑一片,端月睡的地方是距离龙榻不远处的地铺之上。自打那日里雍正口谕命殳懰迁回宫内后,不管是在圆明园九州清晏皇帝的寝宫内,还是现在在永寿宫的寝宫内,端月一直都是这样在夜里入睡。为的是方便服侍病中的雍正。
这个时候的天气已经是春暮夏初,地气回暖,好像连这高大深广的殿宇内也和暖透了一样,已经一点点带上了夏天的气息。端月轻轻翻了个身,正好面向着龙榻的方向,那里却悄无声息。不过皇帝是从来不肯在夜里与她闲聊的,尽管她知道他夜夜都很难入眠。因为每当他翻身或是咳嗽或是别的什么响动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可是今天却不同,她能感觉得到,自从殳懰来过永寿宫和雍正见面之后,他的心情就好像是久久阴霾的天气忽然拨云见日一样,终于难得转晴了。尽管她现在躺着的地方与龙榻还是有数尺之遥,但是她好像能感受得到他今夜难得的安眠。
雍正的心情阴转晴,端月的心情却是晴转阴。白天里看到雍正和殳懰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她的心就冷了,是她心灰意冷了,因为她知道她真的要虚度此生了。就好像自己怎么努力也到不了终点一样,因为她投注的努力都是白费。在雍正面前,她所有的努力都抵不过殳懰轻轻一笑,抵不过她一滴眼泪,抵不过她一句话……
忽然很想再次看看他睡着的样子,也许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龙榻前,然后跪在榻边。隔着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纱帐。因为雍正怕气闷,所以只用了纱帐。她定了一会儿神,仔细又努力地瞧着纱帐里的雍正。借着月光,适应了一息,能够勉强看得清楚。他睡得很香,是因为安心吗?她要怎么做,心里早已明白,因为挥之不去的是她曾经做过的让她产生浓重悔意的事。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吧,端月忍不住轻轻念出两句想了许久却一直深埋心底的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也算是她对他的表白吗?一旦出口,她真的就没有牵挂了吗?终于淡然一笑,此生是她欠了他的。又轻声道,“君既知之,我无所憾。既是我当初行差踏错,如今便让我来助君以完此劫。”再看了一眼,感觉窗上渐渐泛起了白色,又是一天。轻手轻脚溜回自己的被子里,再过一会儿这永寿宫里就又要忙碌起来了。
等端月离开后,雍正慢慢睁开了眼睛。他既没有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刚才端月说过的话他一句都没有错过,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一日之内洞悉了自己,还有另外两个女人最深的心思。殳懰说的话,他明明白白,而端月说的话他却既明白又不明白。这一夜再也无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上已发白,端月起身披衣掌了灯。雍正早已经自己起来,匆匆披了衣裳,命先伺候笔墨。等凝神写了不知什么这才命端月服侍洗漱。
眼下既然怡贤亲王允祥的丧礼已毕,雍正决定还是回圆明园去。一则是因为天气渐热园中水土好,另一则是因为他实在不喜欢宫中阴森肃杀的气氛,觉得这儿不宜于养病。果然不出端月的预料,雍正命殳懰也一同迁去园中。
就在回了圆明园之后不久,有一天忽然太监来奏报说,“皇上,园子外面有个道士求见皇上。说着呈上一封信。”这信是两江总督李卫写来的。打开一看,只有十几个字,“此道士说他见过皇上,能治病,臣李卫。”李卫为人虽勇却粗,雍正看得也是一笑。前不久他密谕督抚们荐医,或是真有道行的和尚、道士也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太医院的太医总是明哲保身不肯用命,才迫得他这个皇帝不得不出此下策。想依靠和尚道士也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所以雍正只密谕了几个他认为能让其明白此事的人。想不到李卫这么快就复命了,心里立刻便觉得有了希望,便命,“让这道士进来见朕。”
过了一顿饭的时辰,便看太监领了一人进来。这人看似二十七、八岁年纪,长得眉清目朗,居然是道士贾士芳,与康熙五十九年在福宜百禄之喜见面的那天一点变化都没有。
贾士芳含笑向雍正一礼,“十年未见,皇上别来无恙否?”
雍正却沉着声音问,“贾士芳,你怎么又来了?”
贾士芳眼中似悲似喜答道,“臣知道皇上有难,特来相救。”
雍正完全是一副并不当真的样子,他不相信贾士芳真有何道行。“朕有何难,你倒说来听听。你又如何救得了朕。”
“皇上不必多问,日后自然见分晓。过后便不足为虑,臣为了皇上是连命都不惜的。”他言语之间已是悲戚满面。
雍正没再问什么,只说,“你先跪安吧。可以去太医院看看朕的脉案,与太医斟酌一下用药。”
“是。”贾士芳退了下去。
贾士芳出到殿外,问向太监打听,“请问公公,皇上随侍的人里可有姓刘的?”太监一想,姓刘的只有答应刘端月一人,便道,“有。服侍皇上的答应便姓刘。”贾士芳点点,“烦劳公公,我要见见她。”那太监稍一迟疑,但是一想,贾士芳是皇上在潜邸时的故旧,闻听此人行事不合常理,此时又值雍正生病的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就答应了他,让他见见恐也无防,便允了。
端月自然也知道园子里来了一个道士,但是绝对没有想到这个道士会要求和她见面。看到贾士芳的时候,觉得一时很眼熟,但是又想不起具体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面。
贾士芳眼瞧着四下无人,便含笑作揖道,“小姐,苏州一别一向可好?”
端月迟疑道,“道长难道见过我?”
贾士芳甩了甩手里的拂尘笑道,“苏州织造府里曾谋得一面,那时小姐还年幼,不记得了也是常事。我与小姐的先祖考苏州织造李煦李大人倒是颇有渊缘,与令尊李鼎也算故交。康熙朝时,李大人还曾将家师兄张明德推荐给当时的皇八子允禩。我也曾经劝过家师兄不要掺入这些红尘俗务,可叹他不听我的诤言。”
端月身子一颤道,“道长原来是我李家故旧?多谢道长还记得我这个孤女。只是道长如何来了这里?”
贾士芳叹道,“我原本云游天下,所到之处倒也算是黎庶安居乐业、世道清平朗朗,不可不说是当今天子之功啊。只是算到皇帝有难所以特来相救。”说着他目光陡然一变,直视着端月,问道,“我知道是你给他下过毒?”
端月神色黯然,“是我下的毒。可是我看过他写的《上谕内阁》,字字真情,他不是个坏皇帝。那毒我早就不下了。”想起被遣戍黑龙江而客死异乡的祖父李煦和下落不明的父亲李鼎,端月心里一阵颤栗,反口道,“我是李家的不孝女。那毒药还不如留给自己早早追随祖父去了吧,也省了在这里日日煎熬。”说着已经是潸然泪下。
贾士芳叹道,“小姐可还记得曹家的芹官?”
端月先是一惊,但是瞬间恢复了神色,平静地问道,“他还好吗?”
贾士芳笑道,“曹公子如今就在右翼宗学当差,这也算是皇上的恩典。闲暇时笔耕不辍要将自己所历之事写一部传世之作,也算是自娱自乐了。”
端月心里微微一叹,轻轻摇摇头,“是我对不起他。如果道长再有机会见表兄,让他忘了我吧。”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太远了。端月又问道,“皇上身上的毒要紧么?”
贾士芳皱了皱眉道,“我已经将历年来采集的珍惜药材按古方制成了解毒药为皇上驱除体内之毒。只是医家治病不救命,这也是皇上的劫数,少不得以命相抵。”
端月目光平静地看着贾士芳道,“不如将我的命拿去相抵好了。我愿意为了他去死。”
贾士芳却摇摇头道,“你与他还有孽缘未了。况且,皇上这次的劫数凶险,我也没有把握。如过得去这次劫数,皇上还有五年阳寿。如过不去,恐怕就……”他没再往下说。
沉默一刻,贾士芳又道,“孽缘也是缘,小姐好自为之吧。”
此后,贾士芳天天都来给雍正请安。也配了几料药给雍正吃。但是他每次都似乎是心不在焉,好像为雍正治病是很勉强的事。而且,每次都仿佛心情特别不好一样,面色不豫。敢给雍正摆脸色的,他大概是第一人了。
最要命的是,贾士芳的药不但没治了病,还差点要了雍正的命,害得雍正一连数天腹泄不止。但是服侍雍正的端月却渐渐发现,皇帝虽然总是腹泄不止却并没有因此而身体更虚弱。正相反,他一天天强健起来,逐渐不用人扶掖已是行动自如。慢慢地,一个夏天过去,几乎已与常人无异,甚至于有再返青春的迹象,好像年龄都减轻了许多一般。只是唯一觉得奇怪的是,雍正虽然圣体已完全康复,脾气却渐长,易怒易躁,好像根本不受控制。端月唯有暗自担心,她时不时地将皇帝的情况都详细地禀报于殳懰。
殳懰这次虽然随驾迁回了圆明园,但是并未像以前一样与雍正同寝于九州清晏后殿的那座寝宫。她在九州清晏另辟了住的地方,与原来的寝宫相隔甚远。自从那日在永寿宫里见过雍正之后,两个人便再也没有见过面。回到圆明园,她也基本是足不出户,每日在自己的寝殿里不是读书就是写字。心绪倒渐渐平静下来,总觉得好像心里有一种期待,相信终归有一天她还是会和胤禛在一起。
立秋这日是个又闷又热的阴沉天气。午后更是闷雷阵阵,但是却没有要下雨的意思。端月将煎好的药汁盛在小瓷碗里,用托盘托着向后殿的寝宫走去,心里却是惴惴不安。刚刚煎药的时候贾士芳来看过,告诉她说,这是给皇上用的最后一剂药,成败就在此一举。但是贾士芳说这话的时候面色阴沉而凄冷,又让她忍不住恐惧起来,总觉得今天好像要发生什么事一样。
等走到寝殿门口,端月停下来,微微舒了口气,定了定心神,将贾士芳那鬼魅般的样子从脑子里甩掉,然后便踏入殿内。进殿却是豁然一惊,雍正穿着全身玄色的短衣,正在擦拭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他做的那样缓慢而沉稳,好像在等待着一个什么时刻得样。
端月轻轻叫了一声,“皇上。”便托着药上前,跪下来,将托盘高举,“请皇上用药。”雍正一手提剑,扫了一眼那托盘里的药碗。黑色的药汁忽然让他恶心欲呕,冷冷道,“这个贾士芳,治病无方,朕不想再用他的药。”
端月倒觉得雍正现在已经是康复得比生病之前身体还要好,甚至偷得浮返老还童的感觉,可是就不明白为什么雍正这么恨贾士芳,也不由得替贾士芳担了一份心。但是她又很快想起来刚才贾士芳说的成败在此一举的话,不由得便劝道,“皇上,贾道长说,这是最后一剂药,还是请皇上勉为其难,用了吧。”
忽然“嗖”地一声寒光一闪,雍正已经提剑悬于端月头顶。端月先是一惊,然后便很快静下来,她早就将她的性命置之度外,何况是他以剑相向。雍正看她毫不惊慌,仍然托着药跪于他面前,又冷冷问道,“你与贾士芳要通统一气来害朕么?你们是要毒死朕?嗯?一个人不行,再来一个人?”
端月此时已做好了准备,膝行两步上前又劝道,“奴婢请皇上用药。只要皇上用了药,想如何发落奴婢,但凭皇上。就是立刻便要了奴婢性命,奴婢也绝不后退。”雍正没说话,盯着她过了好久。端月已是声音发颤道,“奴婢的性命早就是皇上的,如果能用奴婢一命换来皇上圣体康泰,奴婢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