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把官趟子八式几乎演绎了一个遍之后逐渐放缓了速度,从一边服侍的小厮手里接过一张朱漆雕花弯弓及白翎羽箭,然后一边又滑行起来。穿过旗门,向前大约百步左右,猛然回身,毫不犹豫的张弓扣箭,然后便是“嗖”的一声,白翎羽箭应声而出,正中旗门下的彩球。彩球立时分成两半,里边竟有无数的鲜红花瓣洒下,落英缤纷的湖面上顿时热闹起来,添足了气氛。
胤禩早已看到了汪夏涵,此时徐徐而来,将弓箭交给一边侍立的小厮,向汪夏涵笑道,“想不想来试一试?”
汪夏涵早已看得心中起伏不定,眼睛只盯着胤禩飘忽的身影舍不得移时,胸中竟有一种很澎湃的感觉。此时胤禩悠然而至,她忍不住点了点头。于是立时就有人服侍她换好了和胤禩一样的镶铁木制冰鞋。踏上冰面一试,一下子立都立不稳了,胤禩向她伸出手来。面对面地用他的双臂挽住了她的双臂,含笑看着她,示意她轻轻向前滑行,而他则是“倒行逆施”。
汪夏涵只觉得此一刻无比的让人心动。偏向胤禩笑道,“皇上只顾着查贝勒爷的字,却不知道贝勒爷是此中高手。”这话里别有原委。八阿哥虽然在皇子中是个处处都拔头筹的,偏偏于书法一道却逊了色。不要说比起擅长书法的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及十三阿哥胤祥,十四阿哥胤禵来大有差别的,就是连一般的皇子都不如。所以,康熙皇帝特派了何焯为师,教习胤禩书法,命胤禩定时将练习的功课交上来,亲自审阅。胤禩起初还做些模样练习,后来便完全请人替写了事。这事本是极其秘密的,汪夏涵却随口将它当玩笑说。
胤禩知是汪渔洋无意中在女儿面前露了口风,料得南书房的势力不可小窥,不过自然是用不着与汪夏涵点破,只是无所顾忌地笑道,“这有什么,难道这不是一片拳拳之心?父皇看我的字不过眼,怕我落了人后,所以才着急又是请师父又是亲自督促的。其实字写得再好有什么用处?为父皇着想,不要让他老人家为我着急才是正经心思。”
胤禩于冰上如履平地,汪夏涵却战战兢兢。又要注意脚下,又要顾着和胤禩说话,一心不可二用,终于一不小心,一个立足不稳,扑身向前,眼看就要摔下去。胤禩却笑靥如花,毫无惊心之色,只是伸出右臂一捞,拦住了汪夏涵前倾的身子。又是顺势一带,汪夏涵便落入他怀中,便不肯再松开手臂。胤禩两只手臂圈了她的腰,汪夏涵的头便枕于他肩臂。许是在冰上呆得久了,只觉得他身上也是冰雪的冷气。胤禩在她耳边笑道,“累了吧?去歇歇?”
雕着喜鹊登梅的花窗透进来点点亮光,室内与外面冰火两重天,竟像是温暖如春。地上笼着大铜盆,里边是烧得又红又亮的银霜炭,却一点没有炭气。坐在铺设得又厚又软的暖炕上,手里捧着滚烫的奶茶,心里无比的惬意。刚才的运动量着实不小,两个人都微微有了倦意,此时相依相偎,在雪天里围炉闲话倒也是一乐。
胤禩极其耐烦,尽捡着琐碎的问。还问汪夏涵昨日冬至是否吃了饺子。汪夏涵笑道,“自然是吃了。父亲还做了诗。还有不少弟子送了节礼来。”又笑问胤禩,“贝勒爷吃饺子了吗?”
胤禩又黑又亮的眸子暖暖地似要把汪夏涵融化了一般,直让人躲无可躲。轻轻笑道,“没有吃。实在是没有胃口。”
汪夏涵立刻容色一变,“怎么了?为什么胃口不好?”以为胤禩是最近为了康熙皇帝明令下旨朝臣推举新太子的事忧虑。不禁安慰道,“贝勒爷自有天地相助,不必夙兴夜寐如此忧劳。昨天父亲还提起,南书房同仁都一致愿意举荐贝勒爷。”
胤禩先是笑而不答,而后轻轻捉了汪夏涵的两只手,一左一右握着送至自己的两只耳朵,笑道,“你摸摸,我的耳朵可曾冻掉了?”他此时的样子在汪夏涵眼里看来竟然无比的童趣、可爱。便是“扑”地一笑。
胤禩还是不说话又分别握着她的两只手,送至自己的脸颊,脉脉含情地看着她。汪夏涵只觉得生出了怯意,不敢再看胤禩。胤禩却忽而猛然一拉,将汪夏涵紧紧搂进怀里,在她耳边说,“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汪夏涵被他搂得动弹不得,正因为不与他的眼睛对视,才鼓起勇气在胤禩耳边轻声说,“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胤禩不再容她说话,玉山倾倒,将汪夏涵裹于身下,伸手便来解她的衣带……
汪夏涵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却毫不犹豫地挡住了他的手,挣扎着起身,勉强笑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胤禩无比地扫兴,耐着性子起身,又上来握了手,柔声问,“怎么不高兴了?”
汪夏涵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刚才一样倾心倾情,低头半晌方有些沉郁地答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不过是怕韶华飞逝而已。”
胤禩重新将她揽于怀中,笑道,“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这个。韶华飞逝怕什么,过得一日抵着别人十日、百日、千日才算是值得。你放心,异日我若进了毓庆宫,你自然也是这宫内的人。”说着便不再容汪夏涵说话,用唇将她堵了回去。
刚刚进入腊月,康熙皇帝开笔写了福字,首先张挂在乾清宫,余下的也在后宫各处张贴,还有颁赐近臣的,这就预示着要准备开始过年了。后宫里要忙的事多,过年的气氛也就在难得的带喜庆味道的繁忙中漫延开了。其实真正等一切准备就绪,开始在新年中享受每一种成果的时候,就会觉得真正度过的时光远远比不上准备中的期待。
腊月初八日,相传为释迦牟尼成佛日,宫里也是要煮腊八粥的。所用食料繁复,包括:大米,小米,黄米,江米,菱角米,栗子,红豇豆,红枣,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仁,松子,葡萄干等。这一天,长春宫里的小厨房自己特制了腊八粥,是德妃要献给皇帝的。另外也多准备了一份是德妃送给密嫔的,殳懰自然得到了德妃格外的赏赐。
粥是德妃宫里的大宫女秋菊特意带着人捧着食盒子连着几样饽饽一起送来的。殳懰平时见了秋菊都叫“姐姐”,极其客气。秋菊对殳懰也格外的尊敬,从不敢逾矩。并且日子长了,和这承禧殿里的人熟络了,每次有机会都会坐一会儿,聊会儿天。不过这一天,秋菊接了殳懰赏赐的放金锞子的荷包,谢赏之后,立刻就走了。温惠亲自送了出去,一走就是好半天。殳懰虽然觉得有异样,不过也没有太当回事。现在年下要做的事很多,也想学着外头臣工们的规矩给康熙皇帝和德妃、密嫔献吉祥画,正在选样子。
懋勤殿在乾清宫西庑,中间三间便是。这是康熙皇帝冲龄时读书的地方,也是后来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禵幼时一起读书的地方。因为年纪相近,康熙皇帝给这两个儿子指派了共同的老师。
这一天没有猎猎寒风,但是天气生冷,人在外面站得时间久了就好像全身的热气全部要散尽一样,从里到外都透着寒气。十三阿哥胤祥和十四阿哥胤禵此时并立在懋勤殿的院子里,看着对面那三间小小的殿宇一动也不动。他们刚刚从乾清宫出来,康熙召见了所有的成年皇子。
十四阿哥胤禵出神地望着懋勤殿的廊柱,似乎陷入了无限的回忆,如梦噫一般问身边的十三阿哥,“十三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懋勤殿见法海师傅是多大年纪?”
十三阿哥胤祥眼里像跳动着一团黑色的火焰,喉头涌动了几下,却慢慢地回答他,“怎么不记得?那一年,我十三岁,你十一岁。法海师傅也算是少年才子,当时只有二十七岁。”
“是啊,”胤禵任凭自己双脚冻得麻木仍然一动不肯动,似乎是怕惊动了什么,“那时我和十三哥每天早上一起读生书、背熟书,比着谁最先背完一百二十遍。”
“我额聂去的早,父皇把我交给母妃。我和弟弟一同上学,一同放学,天天形影不离。那时候的事,真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胤祥声音稍有点哽咽,但是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胤禵也受了他的感染。“我每天早上都要赖床,唯有十三哥在外面喊一声,‘弟弟,你再不起床我可就先走啦。’我才会着急,叫一声,“十三哥,等等我。”然后立刻便起床。母妃看到我们兄弟二人如影随形,也心理颇为安慰。”
胤祥情绪有点激动,眼里亮亮的,“母妃的养育之恩,我一辈子都不忘。十四弟,你也永远是我的好弟弟。”
胤禵却镇定、平静下来。“十三哥,法海师傅总说你的字写得好。为了让师傅也赞誉我几句,这几年功夫我天天都练习书法,每日总是再忙再累,也要写不下千字。前几日法海师傅看了,说我的字如今已经直追三哥了。我倒觉得没意思。多年的愿望一旦实现,心里倒空落落的。”
胤祥是皇子里除了废太子胤礽之外较早失恃的皇子。康熙把年幼时的胤祥交给德妃教养,德妃总还基本算是对他照顾周到,有养育之恩。所以胤祥也就把胤禛叫哥哥,把胤禵叫弟弟。尤其是和胤禵年龄相仿,初时本是要好的很。如今听胤禵这样说,如烟往事俱涌上心头。心里又是无限感慨,不知从何时起胤禵改投门户,成了八阿哥胤禩一党。
此时便也忍不住语带双关,“弟弟,我还是我,从来没有变过。不管是四哥,还是你,我一直都是视若一母所出的亲兄弟。我看四哥对你也从来没有变过。”
胤禵终于转个身,看着胤祥,自嘲地一笑,“这么说,倒是我错了。不过,父皇子嗣这么多,虽然生母各自不同,但也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说起来我们二十几个兄弟,也还是同根同源啊。既是同根同源就当互相帮衬。这江山是我爱新觉罗家的,早晚必得有一人主理,自然不出我兄弟中人,当是有德者居之。其余兄弟也当勉力辅之。”
胤禵嘴角的笑渐渐隐去,直视着胤祥,“十三哥,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这话说起来是有原因的。自打太子被废之后,首先第一个跳出来的就是大阿哥胤禔。按序齿来说,胤禔是真真正正的皇长子,生母惠妃那拉氏,郎中索尔和之女,和明珠是同族同支。因此不论是排行还是生母的出身,胤禔都不算逊色。但是眼睁睁看着比自己年纪小的弟弟胤礽被立了皇太子。虽然胤礽生母为皇后赫舍里氏,但是有清一代以来只有康熙初年才遵从了立嫡长子为太子的汉人制度,从前是没有这种制度的,所以胤禔多年来一直心里委屈。
胤禔和别的皇子不同,从胤礽以下出生的皇子,凡是已序齿如今又长到成年的几乎都是从自打懂事起就知道与胤礽是未来的君臣关系,所以开始的时候心里都是没有芥蒂的,对这个事实也就很自然地接受。胤礽被废之后,就算别的皇子有了想取而代之的想法也是逐渐产生的,不像胤禔如同多年的禁锢被解开一般。
胤禔对胤礽的忿恨毫不隐藏地表现了出来,甚至公开向康熙皇帝表示,可以代替父亲除掉胤礽这个不肖子。面对这样的胤禔和人人各有一副心思的儿子们,康熙皇帝首先是削了大阿哥胤禔的直郡王爵位,将他囚禁,然后迫不得已宣布,由各部院大臣公开推举新太子,到时候众意属谁就是谁。
这个结果就是在今天出来的。虽然佟国维进宫请安的时候,康熙皇帝就看出来皇八子贝勒胤禩谋求储位,但是今日之结果还是让他大吃一惊。几乎所有部院大臣都一边倒地推举八阿哥胤禩。这个结果不但不令康熙皇帝欣喜,反倒让他心惊。立时就表示,这个推举的结果不获承认。立太子的事要再从小计议。
为了告诫成年阿哥,康熙皇帝今天特意将他们召集齐全,公开表示,谁若再处心积虑谋求储位,当以****论处。并且特指八阿哥胤禩说他生母本是辛者库奴婢,他却不知道安守本分,勾结串联外臣以求储位,这是谋夺非分之荣。这些话完全不给胤禩留一点面子,相当的严厉。
问题在于康熙皇帝在讲完了胤禩之后,偏偏又提到了四阿哥胤禛,说在这个时候,唯有胤禛心里想着君父,给父亲宽心,对兄弟仁厚。胤禛自然不便在这个时候领受这样的天语褒奖,本来是极力辞了。但是已经在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十四阿哥胤禵心里生了嫌隙。
因此才有在懋勤殿外十四阿哥这一问。在他心里,有德者就是八阿哥胤禩,所以众兄弟,包括四阿哥胤禛、十三阿哥胤祥都应当勉力辅之。
胤祥当然也明白胤禵话里的意思,但是他特意避开了胤禵话中锋芒,只说,“十四弟,如今父皇还是这天下的共主,自然是乾纲独断,还轮不到哪个兄弟来主理吧?更谈不上谁对谁勉力辅之,为时尚早。”
“哼”胤禵冷冷一声,一边慢慢踱着步一边讥诮道,“父皇说大哥上蹿下跳,像跳梁小丑,削了他的爵,我看四哥也差不多,这阵子往父皇面前和上驷院都没少来往,心里想的什么,十三哥比我清楚吧?”
“老十四,你还有没有规矩?”胤禵话音刚落,胤祥便是一声暴喝,“你说我怎么样,我都不跟你计较,但是四哥无论是待父皇还是待二哥都无不可告人之事,我不许你这么说四哥。”
胤祥自从那日夜访四阿哥府之后,就在心里认定了要为四阿哥胤禛效死力。他和胤禵两个人的评价标准是不同的。胤禵觉得天下唯有八阿哥胤禩这样的有德者居之。而胤祥却认为天下非得由胤禛这样有胸襟的人才能担当得起来。
胤禵被胤祥这一喝,立时也是横眉立目,满面冰霜。他审视了胤祥良久,忽然伸手从一边立着的兵器架上拿起一张雕花大弓,动作熟练又迅速地扣箭上弦,用力将弓拉开,白翎箭就在弦上并未发出,却把箭头对准了胤祥。他的右手拇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的翡翠扳指在阳光下绿得如一汪春水,耀人眼目。
胤祥的心一点点寒下去,眉头微蹙,刚刚叫了一声,“弟弟……”
话音未落,忽然后面冲上来一个人挡在了他身前,大喝一声,“十四爷,奴婢愿意替十三爷受您这一箭。”说着平平地伸展了双臂,将胤祥在她身后护了个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