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阿哥胤禛和殳懰两个人一同出了乾清宫,一左一右并肩而行,保持着一个亲密但是不狎猥的距离。这是殳懰第一次这样和胤禛并肩而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等走出几步,殳懰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回长春宫的,略带犹豫地停下脚步,然后轻轻唤了一声,“四爷”。四阿哥也停下来,回头看着她似乎犹有不解。殳懰如削葱根的纤纤十指,此时藏在银狐出锋的轻裘之下,表面却全然看不出她已是十指绞在一起暗自较劲,终于笑道,“我要回长春宫去了。四爷请自便。”说着便福了一福,看四阿哥并没有别的话,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转身之际,心里有点失落。本来这乾清宫的一面之缘就是来之不易,下一次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见面的机会。不过,刚刚踏出一步,忽然身后传来四阿哥略急的声音,“格格请稍候。”殳懰立刻回过身来,四阿哥已经走上前一步,殳懰却没有看到他眼中有一点的殷切,四阿哥瞬间已将神色平和下来,轻轻道,“我去给母妃请安。”这便是要一同到长春宫去的意思。两个人没再多说话,却同时都在心里有一种满足,一同往长春宫方向走去。
从乾清宫往长春宫的这一路原本就不算长,加上天气寒冷,原本应该很快就走到了。四阿哥和殳懰两个人却好像很有默契地不急不徐地慢慢走着。但是一路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直到快到长春宫门口的时候,居然看到八阿哥胤禩和他的嫡福晋乌雅氏从咸福宫方向走来,看样子是刚刚去给良妃问过安。八阿哥戴着红绒结顶的熏貂暖帽,石青常服;八福晋则别出心裁地穿了一件大红羽缎面的银狐披风,在宫城中一片暗沉老旧的颜色中显得特别的耀眼。
显然八阿哥和福晋也看到对面走来的四阿哥和殳懰。八阿哥已经快步走来,乌雅氏不肯落后地紧紧跟随。“请四哥的安。”八阿哥胤禩已经垂袖屈膝地一个单腿安请了下去。乌雅氏也跟着一福,然后便是饶有兴趣地瞄着胤禛和殳懰。
胤禩暖暖一笑,眼神也似并不经意地在四阿哥胤禛和殳懰身上轻轻拂过,问道,“四哥可是要去长春宫?”
胤禛也感受到了八阿哥和福晋目光里的探究,但是只当什么都没有看到,也全然不作解释,只说道,“正要去给母妃请安。”
殳懰感受到了刚才八阿哥那眼神的一拂,感觉就像是在跟自己打招呼,而乌雅氏又不依不饶地把目光盯在她身上,本来已经有点窘迫,便掩饰一般向着八阿哥胤禩和福晋乌雅氏福了一福,道了声安,就再也不肯说话。
八阿哥眼神极好,其实刚才老远就看到了四阿哥胤禛和殳懰迤逦而行的样子,心下先是有些诧异,但是略一思索便能明白是在乾清宫给康熙皇帝请安过后然后一同回长春宫去。不过他心里有个疑问,不知道胤禛和殳懰究竟是事先约好的,还是无巧不成书地遇上了。此时再看胤禛一脸装糊涂的样子,殳懰却稍有慌乱,心里更觉得这中间大有微妙。想到这一点,莫明其妙心里便有点不舒服。可是殳懰默默无语立于四阿哥胤禛身侧如同弱柳扶风,又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之意,不忍再为难她。
倒是乌雅氏向殳懰笑道,“格格进宫的日子有好几个月了吧?平时也难得亲近,”说着又将眼风飞快地一扫四阿哥胤禛,却仍向殳懰道,“马上就进腊月,年下的好日子多的很,说不定格格嫁出宫来,过了年倒方便见面呢。”
乌雅氏许是在自己府里骄纵随便习惯了,未免有点口不择言。可是话音未落便听八阿哥胤禩斥道,“这是在宫里,怎么也如此没有规矩?”说是呵斥,话说的严厉,语气却似软语相告,不像警告,倒有点像是回护了。而且听言外之意,只要不在宫里,在自己府里的话乌雅氏便可以没规矩。也可见八阿哥对于自己的福晋也确实未免有点有意纵容。可是到底还是给了乌雅氏一个难堪,这在一向温文尔雅的胤禩来说,也实在是出人意外之举了。
四阿哥胤禛知道八福晋的意思是指风闻中的殳懰和十四阿哥胤禵的婚时,面色便已不似刚才那么和气,眼神渐渐冷漠下去,却不说话。唯有殳懰此时却不肯再让步,正色道,“福晋取笑我不打紧,可不要妄度圣意才好。”谁都知道喀喇沁多罗格格将来指婚的事只可能是康熙皇帝一人说了算。而且,康熙皇帝也并没有现在就下明旨将殳懰指给十四阿哥或是除他之外的任何人。
八福晋乌雅氏刚才被八阿哥一斥却并无惧色,仍然言语不肯让人,笑道,“我既不敢取笑格格,也不敢妄度圣意。格格和十四阿哥从小青梅竹马,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恐怕皇上也早有心成全,只要格格肯点头而已。难道格格竟放着嫡福晋不愿意做,倒要自甘堕落吗?”说着又有意无意地扫了四阿哥一眼。这话已经说的让人无比难堪。话里有话似乎做了侧福晋、庶福晋便是自甘堕落,又连带着将四阿哥胤禛都落了褒贬。八福晋不许八阿哥广有内宠,而且也不喜欢在别人身上看到这样的事。
殳懰觉得跟八福晋这样的人再解释下去也是越描越黑,倒不如趁早离了此地少让四阿哥听这些闲言闲语的好,便主动转向四阿哥问道,“四爷,时辰不早了,还是先去给德妃娘娘请安要紧。”既然有正事,何必还在闲事上浪费时间。就算是一时逞了口舌之快,也不见得就占了什么便宜。
八阿哥胤禩也见机告辞,“四哥自便,我先去了。”说着又给了殳懰一个含着笑意的目光,接着微微转脸盯了一眼乌雅氏道,“走吧。”说着便先提步去了,乌雅氏依然不肯落后地紧紧跟着。
看着八阿哥胤禩和乌雅氏渐渐远去的背影,胤禛和殳懰两个人都觉得心里有点别扭,但是两个人想法又各不相同。四阿哥此时已是立意要抛开一切,殳懰却是心里有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刚进长春宫,迎面便看到温惠迎上来,似乎正是要出来等殳懰一般,立刻走到近前,先给四阿哥请了安,然后向殳懰福一福道,“密嫔娘娘命奴婢出来瞧瞧看格格回来没有,命格格回来了就直接到怡情书史去,密嫔娘娘也在那儿。”
三个人一起进了怡情书史,果然德妃上座、密嫔在侧,意外的是连十四阿哥胤禵都在。胤禵看四阿哥胤禛和殳懰一同进来,本来正在与德妃说笑话,立时便是无语,脸上原本的笑容都有点僵住了。这屋子里温暖如春,刚刚又是欢声笑语的,极为热闹,现在一下冷了场,安静得让人难堪。
四阿哥首先打破了这宁静,给德妃请了安,然后像是有意解释一样向德妃道,“子臣刚从乾清宫来,正好遇上多罗格格也去请安。子臣原想着天气冷,父皇又圣躬违和,惦记着母妃不要也着急惹了病,万万放心不下,特来瞧瞧母妃。”然后瞟了眼十四阿哥胤禵道,“原来弟弟也是和我一样的心思,来给母妃请安。”
胤禵这才方站起身来屈膝道,“请四哥的安。”德妃恢复了刚才满脸笑意的神情,替胤禵答道,“你十四弟心里总想着我,有你们兄弟这番心思,我也知足了。”
殳懰这才向德妃和密嫔请了安,又与十四阿哥福了一福,侍立在密嫔之侧,胤禵趁便走到她身边,看着德妃与密嫔说话,低声向殳懰道,“等了这半日,如何才回来,不知道别人心急吗?”殳懰听他低声与自己说话,先红了脸,又飞快地瞧了一眼四阿哥胤禛,胤禛却是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没看到他们两人私下说话,又好似是根本不在乎。殳懰非常不愿意十四阿哥在这样的时候有意与她表现出与众不同,倒好似有意让别人明白他们之间非同寻常一般。不过她还来不及回答十四阿哥,便听到德妃又向密嫔道,“按理说,十四阿哥也该是立嫡福晋的时候了,这样才合了礼数,不然总是不成提统。十四阿哥和多罗格格从小青梅竹马,皇上心里也明白,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指婚的旨意下来。还有给四阿哥指侧福晋的事,也不知道皇上看中了哪家的格格。”这些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事,只是德妃对于自己儿子的事当然时时放在心上。
密嫔笑道,“皇上自然都是明白的,总会让他们各自趁心如意,姐姐放心就是。”
十四阿哥胤禵听了这话自然趁意,面上已经微微漾出笑来。四阿哥却面无表情,殳懰也低下头来,唯有手指不停地来回绞着。
过了冬至,立刻就是一场大雪。因为临近年根儿,便格外有了瑞雪兆丰年的意思。一大早,汪夏涵随便找了个借口,禀告过父母就出了门。坐在暖轿里一边时不时将窗帘掀起一条缝向外面观望风俗人情,一边憧憬着立刻就要和八阿哥胤禩见面的情景。
汪夏涵觉得,和胤禩在一起的感受跟以往与胤禛的完全不同。她总会不自觉地拿他们两个做对比。胤禛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自己的抱负,似乎从来没有关注过自己的未来。直至现在,她也不明白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胤禩却不肯认命,格外执着,似乎哪怕是输掉了所有也在所不惜。她不能忍受一个没有理想的男人,既使是身份贵重如胤禛,她也不能心甘情愿,她要的是俯视天下的那种感觉。
不过,和胤禛在一起的时候,她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这也是最让她依依不舍的一点。但是她觉得这个还不够,他们之间总是太平淡,而胤禛也总是没有灵感,她还是看不到他的心。和胤禩在一起则不同,至少时时总是会给她很意外的惊喜和荡漾的激情。所有的时光都充满了梦幻和梦幻变成的现实。
直到现在,再度回忆起胤禛,汪夏涵心里总是还会有一种若寄若离,割舍不断的感觉,却说不明白是因为什么。而感受胤禩的时候却精彩而空洞,一切都是花团锦簇,一切又都华丽地失真。想到这儿,不禁有点失落,但终是不愿让自己扫兴,回忆起胤禩派心腹小厮传话今日见面的事,又涌上了期待。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的情景就足够暂时忘掉所有烦恼了。
这园子名字叫做“明德”,取自《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不显山不露水地藏于京城西北之郊。大概没有多少人知道八阿哥,多罗贝勒胤禩在这里还另有一方天地。其实胤禩自己也很少来这里,也许早就快把这儿忘掉了。偏生在这个雪后的早上,胤禩一身便服,只身一人乘着暖轿,掩人耳目般地悄悄来了明德园。不过,这是几天之前就布置好的。
当汪夏涵进了明德园的时候,下了轿细细体会,园子随风俗依江南园林之胜而造。只是有一点,虽有山水之胜,亭台之趣,泉林之妙,但不似江南园林那般过于狭小而局促。
园子里不管是小厮还是仆妇,见到汪夏涵只是请安,别的多一句话没有。没有任何问题地引着汪夏涵穿房过户,在层层叠叠的假山,曲曲折折的幽径,繁繁复复银妆素裹的树木之后,眼前忽然一片豁然开朗。
这是一片很大的湖,只是此时早已是冰冻三尺。湖面质如青玉,平滑如镜,显然是经过细心打理的。湖心正中是一座木制旗门,门上彩旗飘飘,门梁正中悬着直径盈尺的彩球。而此时,湖面上正有一人。
这人不用说,自然是胤禩。但是让汪夏涵极为讶异的是,这完全不是平日里她所熟悉的胤禩。此时的胤禩竟然穿着一身式样别致,便于活动的杏黄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暖帽,妙的是穿着镶铁木制冰鞋,正在湖面上滑行。他先是如闲庭信步般慢慢滑行,然后逐渐加快了速度。快得简直不可想象,汪夏涵完全没想到胤禩居然是个冰上高手。不过细想起来倒也合乎情理,太祖高皇帝努尔哈赤崇尚此道,后辈自然是前有所好,后必甚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