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胤禛二十七年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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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上卷(下)

自打康熙四十七年九月,皇帝从塞外回来告祭天地废了太子之后,精神一直都不好。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亲自教养的儿子,从小就给他派了张英、李光地、熊赐履、汤斌等大儒为师。太子日渐长大,直看得他通晓诗书、弓马娴熟,心里也一天比一天安心。虽然说从一国之储君的角度来说,他是地位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太子,但实际上皇帝和太子之间的父子至情更甚于他们之间的君臣关系。真的把太子废了,康熙皇帝自己的心里也不好受。

午睡醒来,一时懒怠动,康熙皇帝望着床帐外面透进来的丝丝亮光,睁大双眼出神。连日来发生的事一一涌上心头,恍然之间如同是做了一场梦。缓缓坐起身来,忽然脑子里一个激灵,天气凉了,不知道囚禁在上驷院的废太子胤礽现在怎么样了?他从小锦衣玉食,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苦。

首领太监李六福几次轻手轻脚地在门口向内张望,终于发现皇帝起身,立刻招呼人来服侍皇帝洗漱、更衣。康熙皇帝一言不发地由着小太监给他换上了一件家常穿着的青缎萝卜丝皮袄,人老了,总是怕冷。人多了也嫌烦躁,换好了衣服,挥挥手,李六福带着小太监们退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康熙皇帝站在屋子当中,四处看看,来回走了几步。这乾清宫他已经住了数十年,无一处不熟悉,但是今天在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房间里却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出于习惯,康熙皇帝走到书架前,掀开蓝色布帘,随手抽出一本书,是郦道元的《水经注》,是他比较喜欢的一本书。拿着书坐在靠窗的条山炕上,轻轻翻开,虽然里边的内容完全熟悉,但是读书的意义并不在此。只是喜欢每次翻开书页的时候,心里就好像被清水涤荡过一样,清爽了许多。

谁知刚刚看了没有几行字,李六福又轻手轻脚进来禀告,“皇上,佟国维来给皇上请安。”

“佟国维?”康熙皇帝立刻把书放下来,同时从炕上直起身子。“快让他进来。”

李六福应了一声又轻手轻脚出去,顺便悄悄问门口的佟国维,“佟大人是来劝皇上的吧?”佟国维一怔,没说话。李六福接着说,“老大人快进去吧。皇上准能听大人的话,皇上圣躬违和,总不肯医治哪儿行啊。”

佟国维没理李六福,习惯性地整肃衣冠,推门进去,看到康熙皇帝坐在日常坐的圈椅上。虽然须发苍白、年纪老大,佟国维还是动作熟悉、连惯地请了个双安,然后又跪下去,口称,“奴才给皇上请安来了。”声音略显悲怆。

康熙皇帝显然很高兴,抬了抬双手,笑道,“起来,起来。”

佟国维与康熙皇帝一重关系甥舅之谊,一重关系多年君臣,还有一重关系便是翁婿。如果说至亲,再没有比佟国维与康熙皇帝的关系更至亲。康熙皇帝的生母孝康章皇后与佟国维是同胞姐弟,其父为一等公佟图赖。佟国维自己有两个女儿都嫁给康熙皇帝,一位是孝懿仁皇后,还有一位是惇怡皇贵妃。

“皇上,奴才过段日子见不着您,心里就惦记得慌。”康熙皇帝的态度如此热情,佟国维心里很感动。康熙待母家一向甚厚,这他是心里有数的。但是此刻他不只是感动,还有为难。

“自打出了这件事之后,奴才急得夜夜睡不着觉,就想着赶紧来给皇上请安。可是这个当口儿,奴才又怕皇上事儿多,不敢来打扰皇上。今日一见……圣容虽然清减,但是皇上精神还好,奴才也就放心了。”佟国维说着已经站起身来。一边偷眼瞧着康熙皇帝。

“坐,坐。”康熙皇帝指了指身边的一个凳子。“你想进宫来见朕,随时可以来。朕正想着有个人常说说话解闷儿。朕的身子也是两天好,两天歹,见了你们这些老人儿,兴许心里一高兴倒还能好点儿。”

佟国维面色不定地坐在椅子上,试探着说道,“皇上如此惦记着奴才,奴才心里着实感激。奴才也是天天惦记着皇上。如今这事一出,立时就是国本动摇,不只朝廷里人心慌慌,只怕天下也要人心慌慌啊。皇上还要早早把大事拿定主意,安抚朝局才好。”

康熙皇帝听了佟国维的话,渐渐收了笑容,若有所思。但是佟国维是皇帝多年的臣子,看到皇帝这样的神态心里很沉得住气。他知道这个时候需要的是再使点劲,而不是撤火。

佟国维一边想着,一边又开口道,“皇上,如今最根本的办法就是早立太子,这样才能人心早定啊,皇上。”

康熙皇帝心里一痛,“太子”这个词在他心里几乎就是胤礽的代称。但是他很快回忆起来最近发生的事,心里的不快渐渐弥漫上来。他仍然耐着性子问,“这么说,早立新太子是最可行的。那你说说,新太子当立谁?”

这话佟国维可不敢贸然回答。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能说。皇上毕竟是皇上,作为皇上的臣子,想说的话必要有一个机会才能达到好的效果。好在,康熙皇帝话音一落,立刻听到外面有轻微的说话声,便大声问道,“外面什么事?这么吵?”

就听到李六福在外面回禀,“皇上,何焯大人来了。”

“宣进来。”康熙立刻回答。

翰林何焯手里捧着一卷写了字的宣纸,仪态从容地走进来。

“哦,送八阿哥的窗课来了。”康熙皇帝已经恢复了常态。“呈上来朕瞧瞧。”

“是。”何焯答应着站起身,将宣纸打开呈上来。一边扶着让康熙皇帝看。

“来,都瞧瞧。”康熙皇帝一边看一边招呼佟国维。

康熙皇帝还未说话,佟国维却忍不住脱口而出,“好。八阿哥,好。”话里颇有一语双关的味道。既像是在称赞八阿哥的书法,又好像在回答刚才康熙皇帝的提问。

康熙皇帝又问何焯,“何焯,八阿哥的字确实精进不少,看来还是你指点得当。”

何焯却躬身笑道,“皇上谬奖了,是八阿哥自己下的功夫深。八阿哥颇为好学,臣的弟弟回苏州老家,八阿哥还托臣的弟弟搜寻珍版古籍。臣的弟弟也说八阿哥不仅好学,为人还谦恭有礼,是极好的王子。”

康熙皇帝听了却并不为所动,看着那几页宣纸沉思了半天,抚了抚额头,“好,你下去吧。朕累了。”

何焯答应着去了。佟国维心里忽然有点害怕,也躬身道,“皇上,奴才也告退了。”

康熙皇帝抬起头来,笑道,“去吧。以后在家没事少操心,只把身子骨儿养好了,朕才高兴。”

“是。”佟国维心里渐渐落了地,请了个跪安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康熙皇帝一个人,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忽然一眼又扫到了那几张宣纸,立刻心里的火气都涌起来,抓起来撕成了几截扔在地上。

听到响动,李六福轻轻推门进来,叫着“皇上”。一眼看到地上的废纸,轻声念叨着,“皇上,您不能生气,您的身子……”

康熙皇帝大喝一声,“滚!朕还要这身子做什么?”

李六福服侍了康熙皇帝几十年,很少见他这么暴躁,吓得浑身一颤,冷汗都下来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才哆嗦着回了一句,“皇上,喀喇沁多罗格格来给您请安了。”

康熙皇帝这才勉强着平静下来,长长在舒了一口气,声音疲惫地道,“请格格进来。”

其实刚刚康熙皇帝在里边的一声怒喝,殳懰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康熙皇帝自打废太了之后积郁成疾,但最主要的还是心病。这种时候自然来给皇帝请安的人不少,但是真正有几个是关心皇帝身体的就很难说了。而殳懰的身份在这个非常时刻就有点特别,她的态度多少可以代表一点蒙古王公与清朝皇室之间的关系。她的举动在这个时候也会让人联想到蒙古王公对于皇帝废太子的态度。殳懰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几乎有千钧重,这个时候更能感受到这深宫里的神秘莫测。

当她第一眼看到康熙皇帝的时候,并不如刚刚听到他声音时想象得那样暴怒。也并没有觉得他像是一个病人,他没有穿龙袍,也没有着衮服,只是穿着家常旧衣,面色酡红,发丝稍有凌乱地半躺在条山炕上,手里却拿着一本书,他只是一个孤独而缺少关心的老人。

看着殳懰进来,蹲身一安,口称,“给父皇请安,父皇可好些了?”康熙皇帝颤颤地放下手里的书,慢慢地扶着炕几坐起来,口里一叠声地道,“起来,起来。坐着说话。”

殳懰站起身来,却不敢坐。看了皇帝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她是不能一直盯着皇帝看的,不过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皇帝的面色不是那种健康的红润,似乎是像发高烧时候一样,由于温度过高而红的。也有可能是因为刚刚发怒的时候极度亢奋,现在还没有恢复过来。

殳懰一边思忖着一边忍不住道,“父皇,您的气色不大好。如今是季节相交、时令变更,容易致人生病,父皇还应当请太医来看看,先调养调养,未雨酬谋也是好的。”

康熙皇帝笑道,“你有这份儿孝心朕就知足了。”笑归笑,态度却不容置疑,“朕并没有病,略微静养几天也就好了。”

殳懰没想到康熙皇帝也像很多老人一样讳疾忌医。可是碍于他的身份,别人终是无法勉强他。

忽然听到李六福在门口回禀:“皇上,四阿哥胤禛来给皇上请安了。”

殳懰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听到“四阿哥”这三个字,身子竟然一颤。看看康熙皇帝,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传他进来。”很快便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四阿哥已经走到了面前。

四阿哥胤禛修饰得极其严整,给人感觉很干净利落。就在进门处抬头一瞬,他便一眼看到了殳懰立在康熙皇帝之侧。想起胤祥给他看的那一幅肖像,心里顿生绮念,瞬间似乎有点走神,不自觉地眉头一皱。但是他很快就收慑了心神,微微低头躬身趋步向前,待行至条山炕前,跪倒在地,一个头叩了下去,口里叫着,“阿玛。”便伏地不动了,仔细听来声音竟至哽咽。

康熙皇帝本以为这个儿子不过是平常来请安,走过场的事,看他此刻这一副行状,心里也有点诧异,却不由得挪动身了,坐到炕边来,伸手拍了拍胤禛的肩,语气软下来,“有什么事,起来说话。”

看着长跪在地上的四阿哥,殳懰有点手足无措。显然她再这么站着,看似与皇帝一同受四阿哥的礼,就有点不合适了。想了想便悄然退后,也在四阿哥身后侧跪下来。

胤禛慢慢抬起头来,眼里润润的,是掩都掩不住的忧凄之色。“阿玛,儿子想请求您的旨意。”

“哦?你想求什么旨意?说说。”康熙皇帝忽然一笑,笑得竟像个天真的老顽童。他的目光却越过胤禛向他身后的殳懰看去。殳懰一直跪在地上低着头。心里也在猜测胤禛要求什么旨意。

“连着出了两件大事,儿子知道阿玛心里难受。如今看来阿玛圣容清减,身子总是倦怠,儿子实在放心不下,肯请阿玛早早地延医调养。儿子虽然不通医理,不及阿玛之万一,但是请阿玛准许儿子冒死为您选择太医,审定脉案。儿子愿意亲尝汤药,侍奉阿玛。如果有什么差错,儿子的性命也愿意交由阿玛处治。只盼着阿玛早日痊愈,要不然儿子们何所依?大清何所依?天下何所依?”

四阿哥说的两年大事,一是指皇帝巡幸时皇十八子夭折,一是指二阿哥胤礽被废。表明在他心里兄弟之情非常重要,兄弟的事都是大事。但是这话里更透着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亲情和臣子对君主的责任。

四阿哥胤禛一番话说罢了,便又叩首在地,等待着康熙皇帝做出决定。

殳懰看他如此动情,心里也一时酸涩,低着头不敢动。

康熙皇帝看了看四阿哥胤禛又看了看殳懰,心里一动,面上却毫无变化,只慢慢说道,“四阿哥,你抬起头来。”

“是。”胤禛慢慢抬起头,坦坦荡荡地仰视着康熙皇帝。

“胤禛,朕广有诸子,你也有诸多兄弟,大概都知道朕最近心里不痛快,身子不爽。但你是第一个来劝朕延医调治的,在朕心里你这个儿子,这个臣子,做得好。”康熙皇帝面上微笑,明显精神又亢奋起来。

“阿玛的褒奖,儿子不敢独自当了。不只是儿子一个人,三哥,八弟,十三弟……都很惦记着阿玛。”胤禛仍然仰视着康熙皇帝,看似有口无心地回答了皇帝。

“八阿哥?”康熙的笑容渐渐淡下去。忽然问胤禛,“你二哥还好吧?”

废太子胤礽被囚禁于上驷院,康熙皇帝命四阿哥胤禛和大阿哥胤禔一起监管胤礽。

胤禛轻蹙眉头,眼中波光一闪,很谨慎地答道,“二哥如今是痛心疾首,深深失悔惹得父皇生这么大的气,深恐父皇身子受损。”

康熙皇帝半天没说话,终于伸出手拍了拍四阿哥的肩道,“起来吧。朕就准你所请,为朕择医偿药。不是把你的性命交给朕,是朕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你了。”

胤禛抬立刻叩首下去,朗声答道,“是。子臣一定竭尽全力。”

康熙皇帝笑道,“好,好,去吧。朕要休息一会儿。”又看了看殳懰,“你也和四阿哥一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