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北用兵的问题上,雍正一直都很跃跃欲试。自从年羹尧干净利落地平定了罗卜藏丹津的叛乱后,给了雍正极大的信心,一直念念不忘地想彻底扫清准噶尔的策妄阿拉布坦残余势力。他认为他现在完全有能力实现这个目标。他虽然不是开疆拓土的皇帝,但是也要守土有责,甚至想借此来彰显武功。
允祥在雍正的既定目标之下,一直在为他做着最实际的准备。甚至亲自估算所需钱粮、马匹。好在现在不光耗羡归公和追讨国库亏空获得了成功,还有另一个目前实施的比较成功的事就是摊丁入亩。目前的情况差不多就可以说得上是四海平定,吏治澄清,国库充盈,与年羹尧出兵青海时不可同日而语,完全供得起西北再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平叛战争。然而,兵者国之大事也,还是要需要谨慎筹措。
徭役和丁役要不要摊入田亩,其实早在前明就有嘉靖时的内阁大学士桂萼提出过。万历时的首辅张居正在桂萼的基础上开始施行一条鞭法作为实践,只不过施行不久就因为张居正的辞世而被废除了。
康熙皇帝宣布“滋生人丁,永不加赋”后当时还为皇子的雍正就有不同想法。冷眼旁观此后的十几年间,由于许多具体的问题和一些人为的因素,“永不加赋”不但成了朝廷的拖累,也成了百姓的拖累。所以是否要将人口税摊入田亩,就成了康熙末年一个争论的焦点。
由于康熙老爷子那个时候焦头烂额地为立储问题担忧,实在无暇顾及这件事,所以终康熙一朝并没有施行真正的摊丁入亩。最主要的问题还在于,要不要施行,两派之间争论太激烈。而且,老爷子自己也知道,若真想改革赋税绝不是一天两天可以成功的事,结果也很难说。他实在不想在自己晚年再有政治的败笔。
后来在雍正皇帝刚刚一继位的时候,就有山东巡抚黄炳再次提出这个问题。但是雍正看这个问题要深很多。胤禛曾经自己说过,他胜于皇考的地方就在于能够体察下情。作为一个四十五年的皇子,他一直是个旁观者,康熙的旁观者,朝廷的旁观者,天下的旁观者。所以,他早就看清楚朝廷是受损者,百姓是受损者,唯有不法缙绅才是受益者,上可操纵吏治,下可操纵民生。
所以雍正在继位之初开始施行一系列措施来进行平衡:革除了儒户、宦户,不许以缙绅的名义包庇更多不向朝廷完粮纳税的人。并且缙绅不能拥有特殊地位,要与普通百姓一样服徭役。施行耗羡慕归公,避免缙绅和地方官勾结,让地方官受缙绅操纵。
在这个基础之上,雍正和允祥觉得时机已经成熟,开始制订决策推行摊丁入亩。雍正的目的就是:既要保证朝廷的赋税收入,又要减轻普通百姓的负担。具体办法就是将丁税和田亩税合一,以田亩数为征收的依据。田亩数多自然就要多交,田亩数少就少交。这样一来,不但朝廷赋税有了保证,而且,原来为了躲避丁税而无地的人也不用再四处逃亡。
应该说,这是雍正的一项重要改革。摊丁入亩虽然诞生在一条鞭法的基础上,但还是有很大的区别。一条鞭法的着眼角度是朝廷征收赋税的便利性。所以普通百姓可以不服徭役,用银子来代替,只要你交得起银子就行。可是雍正的摊丁入亩却考虑得更实际,人头税等于完全被取消。而占有田亩更多的人,获得的利益多,付出的也要多,向朝廷所尽的义务就要多。
在雍正和允祥商定了之后,首先在距离京城最近的直隶地区试行,接着由黄炳在山东推行。如今到了雍正五年,江苏、江西、湖北、安徽、甘肃、陕西、福建都推行了摊丁入亩。如此大规模地区达到了赋税的保证,这也是国库充盈的一个原因。
国库的日益充盈,这也是激发了雍正要出兵西北的重要原因之一。允祥协助他在积极地做准备。挑选了精兵、良马进行训练等待时机。除了允祥之外,还有张廷玉和鄂尔泰都是大力支持雍正西北用兵策略的。
前廷已是蓄势待发,后宫却是波折不断。一帝一后都圣体违和。皇后本是久病之后有了起色,甚至于已痊愈;而皇帝则是毫无征兆地一天天衰弱。雍正五年的冬天,皇帝迁回宫去的时候,皇后早已经在翊坤宫中病了许久了。连着年都过得没有了味道。转眼又到了雍正六年的春末。
春末的时候,按照惯例,又是去圆明园听政的日子。这是殳懰盼了好几个月的时候。皇帝的身体时好时坏,她总觉得园中水土好,等驻跸圆明园的时候一定能够有起色。
但是在离开紫禁城之前,雍正忽然要去探望翊坤宫中缠绵病榻的皇后。他跟皇后见面的时机实在是不多。殳懰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去给皇后请安。雍正还特命端月也跟着,想来是要借用她的易牙手段。
到了翊坤宫,雍正被院子里的那一株开得很缤纷繁茂的梨花所吸引。但是花事虽盛人却消瘦了许多。病体缠绵的皇后极不相宜地站在梨花树下接驾。脸上虽然苍白,见了雍正却露出了光彩。皇后强自挣扎着要给雍正请安,倒是雍正看她病得瘦骨支离的,先伸手扶住了她,“你病着还计较这些礼数干什么?”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少时结褵,并不是想疏远就可以疏远的。
殳懰看着皇后便心酸得很。就算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照样一个人独守深宫一天一天地挨日子。待雍正命宫女扶着皇后,殳懰也上来给皇后请安。皇后近来每次看到她都很高兴,声音很虚弱地说,“起来吧,妹妹太多礼了。”
皇后眼睛却跳过殳懰打量着跪在她身后的端月,很好奇地问,“这是谁呀?”殳懰笑道,“是养心殿的宫女,叫端月,做得一手好菜。皇后上次吃的闵饼就是她做的。知道皇后胃口不好,她做得一手好菜,特别带来给皇后做几个菜开开胃口。皇上也说要与皇后一同用晚膳呢。”端月也上来给皇后请安。
这一下说得皇后大为兴奋,连眼睛似乎都亮起来了。只说,“好,好。”然后又要向雍正行礼,“多谢皇上了。”雍正看看殳懰,眼神里似乎有感激,又扶了皇后一把,说“进去坐着说话吧。”
端月机灵得很,立刻便跟着皇后的宫女去了翊坤宫的小厨房。雍正和皇后还有殳懰坐下喝茶说话。雍正只是问了问皇后的病。其实皇后的病天天有太医向他回奏,都知道的很清楚。可是他还是问,皇后也就很小心翼翼地回答。因为除了这个话题,似乎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殳懰怕冷了场,时不时地找些话来圆场。
好在端月的动作快得很,又有小厨房的宫女帮着,不一会儿就摆晚膳了。别的菜倒还摆了,端月特别制了一道菜名字就叫“万寿无疆”,不知道算不算是她对帝后的孝心,其实原料也简单不过是常见的香菇、冬笋而已,但是味道却很鲜美。
皇帝留在这里晚膳是没有的规矩,这次算是破例,也算是给皇后莫大的恩典了。所以,皇后努力地想多吃一点。当然端月的手艺也确实是不错,殳懰也觉得别有滋味。只是看看雍正却很少动筷子,吃得太少了。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场面还是冷下来了。
吃了饭,皇后命上普洱茶。一时间又沉默下来。皇后想着雍正要回养心殿去了,心里还恋恋难舍,一时无话可说。雍正又有点心不在焉的,顾不上说话。殳懰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待雍正放下茶碗向窗外看了看,便站起身来。皇后和殳懰自然也跟着站起身来。皇后颤颤地问道,“皇上要回养心殿去了?”眼睛里全是依依不舍。雍正回过头来,看看皇后,从他十四岁成婚,至今已经四十八年了,乌喇那拉氏从一个韶龄少女变成了外表华贵内心空虚的深宫怨妇。他的眼睛里也有不能自持的伤感。
但是他并没有准备停下脚步,只是略带伤感地说,“你好好养病,等好一些了就搬到园子里去。”说完,转身便向外走去。
回到养心殿,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胤禛坐在桌边一言不发。只是盯着桌上的灯在出神。也许是因为和皇后的见面引起了他太多思绪。殳懰不去打扰他,只是坐在他对面心不在焉地看书。想让端月拿热牛奶来,一抬头却发现,站在角落里的端月竟然也在走神,从皇后那里回来后就一直不知道在想什么。
倒是雍正从沉思中醒来,命道,“端月,你们都出去候着。”端月显然是被他突然之间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吓了一跳,动作不太协调地和太监、宫女们一同跪安出去了。
雍正看看对面而坐的殳懰。虽然隔着炕桌,但是两个人的距离实在很近。他的眼神里竟然有一点点凄凉。“怎么了?是因为皇后的病伤心了吗?”殳懰有点慌了神,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
雍正却隔着桌子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你说如果有来世,我们会在哪里相遇?”他在微微地笑,说出的话却像针一样地扎了她的心。但是他的话虽悲凉却一如既往地自信。他认定了他还会在来世和她相遇,只是他不明白他们会以何种方式相遇。
殳懰心里一热,也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我不知道来世会与你在哪里相遇,但是我今生今世绝不要离开你。”
他热切地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与众不同,总觉得丢不下你,总觉得为了你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我做的不好,我自己知道。”他仰天轻轻一叹息,“如果真的有来世,我一定不辞辛苦找到你,好好爱你。”
殳懰却没再说什么。未来不能由她来把握,人生苦短,她要好好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想到这些,她反倒心情好了。向雍正笑道,“我们不是现在就在一起吗?来生的事谁又能说得定。落花风雨又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他已经恢复了常态,他又是那个雍正皇帝了。他抚了抚她的手背,“今天晚上,我要做一件大事。”说罢放开她的手,在面前铺好一张笺纸。他提起朱笔,开始在上面写字。
殳懰就着灯光看得非常清楚,雍正毫不犹疑地写道,“立皇四子弘历为皇太子,钦此。”她屏住呼吸在看,她亲眼看到的就是他的传位遗诏。待写罢,雍正亲自将这张传位遗诏放在一个小铜盒子里锁好,然后他把钥匙当着殳懰的面藏起来。
雍正叫了养心殿的总管太监李六福来,把小盒子交给他,命他带着人放到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后面去。李六福领旨去了。对于他来说,执行皇帝的命令是想都不用想的事。但是他并不知道他手里拿着的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从此以后雍正偶一为之的方法成了清朝后世皇帝的祖宗成法。秘密立储制度就这么建立了。乾、嘉、道三位皇帝都用这种办法立储。咸丰皇帝只有一子,同治帝死时无子,光绪帝也无子,宣统帝退位后大清就灭亡了,后来的时间这办法实在是没有什么太大作用。只可惜,在康熙朝闹家务最厉害的时候它还没有诞生,没有起到它本可以起到的作用。
第二天一大早,皇帝圣驾再一次从紫禁城起驾,去往西北郊的圆明园。在园子里的日子是殳懰最快乐、最轻松的时候。只是她并不知道在圆明园里还会有什么样的事发生。转眼又是夏天了。
进了园子,事情并没有像殳懰期盼的那样,雍正的病反倒感觉有些与日加重了,但是他还是勉力勤政,不肯让自己休息下来安心静养。九州清晏里雍正和殳懰所住的寝宫在西北角上,推窗即是后湖。凉爽便凉爽了,但是有时候会有蚊子飞入帐中。寝殿靠近水,所以蚊子必然很多。尽管雍正命太监们全力以赴地打蚊子,殳懰还是时不时地在晚上挨蚊子咬。
但是如果有一只蚊子逃过了重重追捕躲进了帐幔,一晚上都都会折腾得人不得安宁。而且,由于血质的问题,蚊子特别喜欢咬殳懰。晚上最怕听到的声音就是蚊子在耳边发出的“嗡嗡”声。每次听到了都会让她烦躁不安。皇帝这个时候身体时好时坏,夜里的睡眠最重要,殳懰为了不影响他,便总是自己一个人在夜深人静又难以入眠的时候轻轻起来,再慢慢散步到后湖边上,往往是等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一个人迎接破晓到来。
在周围无边的安静中,湖面上一声又长又悠远的钟声,徐徐而来,一声接着一声。钟声并不清脆,却能穿破夜空,让人怀疑是否是真实的。她慢慢睁开眼睛,感觉到黑暗里四处无人,立时便清明澄彻。
又是这样的一个破晓,殳懰难得一夜好睡,睁开眼睛身边却无人。轻手轻脚下床来,溜出了门。门口有值夜的太监、宫女,都在打盹。她轻轻从他们中间穿过,如同夜游神一般飘到了九州清晏的后门。果然看到雍正正背着手站在门外眺望后湖,此时已经是东方微白。他似乎在隔湖向对岸青青葱葱的山间眺望,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殳懰轻轻走上两步,雍正背对着她轻轻念道,“夜静梵音来水面,月明鱼唱到窗边。虚堂虑息难成寐,冰簟心清即入禅。”他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很清越,并且毫无倦意。真是不忍心打扰他内心这片刻的宁静。殳懰只是站在他身后痴痴地望着他。
就在他们前边不远处的后湖,对岸发出清远钟声的正是一座庵堂,名字叫作“慈云普护”。庵堂建在半山腰,是园子里的隐隐的缓缓的小山坡。这种有山有水的环境常常让殳懰觉得这是梦境。
这时,雍正已经回过头来,看到殳懰,“不睡觉起来做什么?”殳懰抬头看看天空笑道,“时间不早了。”雍正伸出手,微微拢了拢她披散的发丝,柔声说,“是我吵了你。”
忽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一个太监远远地走来。雍正从来不愿意让人误以为他唐突殳懰,所以立刻把抚着殳懰发丝的手放下来。但是面上已带不悦之色,直视着远处走来的端月。
那太监并不敢盯着皇上面上瞧,躬身上前请安道,“朗世宁,朗大人求见皇上。朗大人说是皇上命他画的画像昨夜完成,特意一大早拿来给皇上看。”
雍正只是“嗯”了一声,然后又换了温柔的面色对殳懰说,“走,一起去看看。”要说起这幅画像来,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不知道朗世宁用了两间时间完成的画作究竟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