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胤禛二十七年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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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下卷(上)

九州清晏有一间前殿,是内外臣工向皇帝献贡品和画册、瓷器时专用来接见的殿宇。当雍正和殳懰进了这座前殿的时候,忽然看到迎面好大一幅画。这画和真人的比例差不多相当。

画上远处是隐隐青山,迢迢江水,近处是青草岸边半遮半掩从一片殿宇中伸出的一座高台。一位美人站在台上向远处眺望,一手拈花放在唇边,侧身而立,眼神中极其向往的样子。这位画上美人与殳懰的神态极其相似。

雍正看看画中人,再看看殳懰,微笑道,“画得很像。一真一假站在一起,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殳懰也觉得很惊讶,没想到朗世宁跟她见面并不多,居然能把她画得这么传神。

朗世宁已经从画的背后走出来,向雍正和殳懰请跪安。雍正大笑道,“爱卿看来已经深得中国画之精妙。朕倒想让你多画一些珐琅器的图样来。”朗世宁得到了雍正的认可,也非常高兴,“臣一定尽心尽力。”

雍正向朗世宁道,“你画得好,朕重重有赏。”说着便又仔细看那画,眼里甚是痴迷。看了好久,吩咐小太监拿到寝宫里仔细挂好。

允祥住的交晖园距离圆明园非常近。近日里来,因为雍正御体违和,所以允祥每日里无论如何都要进来给雍正请安。顺便再把该议的事议一议。这日里一大早,允祥还未来的时候殳懰忽然请旨要去交晖园探望怡亲王福晋温惠。雍正看她神色有些怔怔的,追问有什么事。殳懰只推说是很久没有见温惠,听说她最近也染恙在身,所以有点担心。因这时太监来禀告说怡亲王来给皇上请安,所以雍正也没有再问。

不知道为什么,允祥这几天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眼睛红肿,不知道是没有睡好还是为什么。表情也甚为木讷。说话也不像平时,只要雍正不开口,他也没有话说。

照例还是端月捧了茶来。雍正忽然问道,“端月,你祖籍是哪里?”明明记得皇上知道自己是苏州人,不知为何又有这一问。看他问得认真,端月怔了一下说,“奴婢祖籍苏州。”

“好。”雍正忽然一笑,吩咐道,“你坐下来,朕有话问你。”

“奴婢不敢僭越。”端月是很明白事理的人。皇帝跟和硕亲王并坐议政,岂有她坐下来的道理。“皇上有什么话请尽管吩咐。”说着不自觉得又看了看坐在雍正一侧一直沉默不语的怡亲王允祥。允祥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倒是允祥很少这么严肃忧郁。连端月都觉得允祥今日里好奇怪。

“你会说苏州话吗?”雍正饶有兴趣地问端月。“奴婢会说。”端月很干脆地回答。

“很好。”雍正笑道,“你说几句给朕和怡亲王听听。”

“是”,端月脱口而出便用吴侬软语说了一段。

雍正看看允祥笑道,“十三弟,你听听,这说的是什么?”

允祥强打着精神笑道,“臣弟完全听不懂。”

雍正又问端月,“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讲给朕和怡亲王听听。”

端月朗声答道,“回皇上,奴婢念的是唐朝李贺的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边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雍正向允祥道,“十三弟,朕的意思不知你明白不明白。如果不是宫女,若是个地方官吏,说得一口别人听不懂的话,如何教化黎民?”

允祥此时已经将精神集中起来,应道,“皇上说的是。闽广等地方官员大部分不能精熟官话。”

雍正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向允祥道,“朕就下道旨意,命闽广地区官员一体学习官话。”然后想了想又向允祥道,“朕就在都中办个正音书院,专门命人教习官话。尤其是闽粤两地,如果学不好官话,朕就停了他们的科考。”

这就是雍正的风格,要么不办这事,如果要办就要办得彻底。这大概是第一个推行官话,重视语言的谕旨了。

雍正其实已经注意到了允祥今天的魂不守舍。“十三弟……”刚刚要和允祥说话,忽然殿门口冲进来一个人,扑倒在地,声音哽咽,“皇上……”

雍正怔怔地望着这个太监,他不是九州清晏的,是哪儿来的雍正知道。所以他才会发怔,心里一阵阵冷嗖嗖的。那太监看看雍正,期期艾艾地说,“八阿哥……”八阿哥福惠是雍正和已逝的敦肃皇贵妃年姝莹唯一存活下来的亲骨肉。年氏薨后福惠由皇后乌喇那拉氏养育。皇后如今也缠绵病榻无力养育福惠,所以这次雍正到圆明园的时候便把福惠带在身边,要亲自养育。福惠自打亲生额聂薨后一直都病病怏怏,只是雍正绝对没有想到连福惠也会走到这一天。

允祥已经站起身走到了雍正身边,他的眼睛好像更红了。端月站在远一点的地方不知所措地看着雍正。允祥问那太监,“你说清楚些,别惹皇上着急。”

那太监看看雍正,终于说出来一句让雍正肝肠寸断的话,“八阿哥刚刚去了。”

不待所有的人反映过来,雍正已经是飞起一脚踢向了那太监,大喝道,“混账,为什么不早点禀告朕?”瞪时眼睛里全是血丝,青筋暴跳。然后便是身子一晃,允祥及时扶住了他。

这时,殳懰从外面进来。她似乎是刚刚哭过。她进得殿来,走过允祥身边看了看他,那眼神里有安慰和鼓励。然后她扶住了雍正,从端月手里接了热毛巾来轻轻地给他拭了拭前额和面颊。

雍正已经回过神来,向那太监吩咐,“你先回去服侍小阿哥,朕马上就过去。”他看看殳懰,殳懰看了一眼允祥,放柔了声音对雍正说,“皇上,别急坏了身子。怡亲王和你是一样的,他也……”她已经说不下去了,忙拭了拭泪。殳懰去交晖园就是去安慰温惠。允祥的一个儿子也刚刚夭折。这个时候殳懰也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那个小阿哥,只是她的心情可能比起别人来更伤感。别人的孩子至少在这个世界上存活过,可是她的小阿哥,从来都不知道是什么模样。

雍正强忍着镇静下来,看看允祥,“十三弟……”允祥没有流泪,沉着声说,“四哥,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去做。”

端月从殿内走出来,她的心情已经渐渐平复下来了。她不是个普通的宫女,这个秘密除了她自己没有别人知道。她也和别的宫女进宫来的心态不同。她不姓刘,她本姓李,她曾经的家在苏州织造衙门,织造李煦是她的祖父。她永远忘不了抄家那日里像是暗无天日的一场惨祸。家里的仆人立刻便带着她逃到了江宁曹家暂避一时。谁知曹家也未躲过这场噩运,也是连番的惨祸。皇帝本来是命怡亲王允祥着手处理李、曹两家欠国库亏空不还账的事。幸而怡亲王为人宅心仁厚,念着李、曹两家和圣祖仁皇帝的旧情而尽力扶持。但是“恩”出自上,李家一门还是惨遭流放,曹家一门召入都中。从小青梅竹马的表兄听说现在就在右翼宗学里当差。

别的宫女进宫来都是攀龙附凤的,而她是时时刻刻准备着送了自己的命的。她隐瞒了身份,隐瞒了名字,隐瞒了年龄进宫来只为一件事,就是报仇。从刚刚进宫的时候报仇心切却又不得门路,到后来竟然阴差阳错成了专侍皇帝膳食的宫女,这给了她大好的机会。

她已经慢慢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她住的屋子就在九州清晏里边,和雍正的寝殿距离不远。从隐秘处拿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里面是透明的粉末。这种粉末是一种很少见的漂亮的透明石头制成的,是让人防不胜防的********。长期服用会导致肠胃溃烂而死。就在她做了专门服侍雍正饮食的宫女后便天天在他的膳食中放极少量的这种粉末。这几个月以来,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是怎么回事只有她心里最明白,是药效发作了。也许她的目的就快要达到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并没有她预期中的高兴。不只不高兴,甚至有点害怕。她忽然发现喜欢上了现在这种天天可以默默对着他的日子。无论是奉茶上点心还是别的什么事,只要天天都能看到他就有一种心里很满足的感觉。

这对于她来说,还只是一种朦胧的感觉。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和青梅竹马的表兄完全不同。也许他永远不会像表兄那样会猜她的心思,也永远不会像表兄那样对她一心一意,但是至少现在她很喜欢这样他带在她心里微微的异样的感觉。只是如今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抑郁,她不由自主地丢掉从前想置他于死地的想法。至于以后会怎么样,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几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在这一段时间里雍正整个人都变得沉默了许多。除了听政,接见大臣,批阅奏章剩下的很少的时间也基本都是在寝殿里一个人枯坐沉思。偶尔会和殳懰淡淡地笑谈几句。更让他心情沉重的是,允祥的身体也时好时坏。

不过他终究还是坚强的,一天天地在恢复。有一天午后,临窗坐了半天的雍正忽然命人取了一架古筝来。古筝取来,在临窗的大案上安放好。然后便命太监、宫女们都退出去。

他用手轻轻拂了拂琴弦,抬起头来看着殳懰问,“你想听我弹琴吗?”他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纯净。殳懰点点头,“求之不得。”她从未听过他弹琴。更不知道他还会弹琴。

雍正坐下,把双手按在琴弦上试了试音色,一边说,“小时候学过,许久不弹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弹。”说罢便已十指拨动起来。

这架筝的音色非常优美,清亮而不浮华,堂皇而不俗气。他慢慢地开了篇,轻轻流动出来的声音非常的有气度而纯净。她本以为是《春江花月夜》,再往下听才明白,是《渔舟唱晚》。

雍正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一边双手抚着一边低头看着琴弦,只是偶尔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琴音越来越流畅,速度也越来越快,渐渐进入高潮。中间有一部分全用轮指,音色从高到低又从低到高,节奏非常的快。他的眉头微微蹙起来,琴声如泣如诉,似乎把他心里所有想要倾诉而不能倾诉的一切都表现出来。

然后,琴声又慢慢地缓和下来,终于他拨出了最后一个音,结束了。雍正停下来,看着殳懰,“你喜欢吗?”

殳懰早就忍不住像在现代时的习惯一样,轻轻鼓起掌来。然后用手把眼中的泪拭去。“我喜欢,很喜欢。谢谢你。”和他相处越久越会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细腻的男人。

雍正淡淡一笑,向窗外望去,“别哭了,你看天都下雨了。”殳懰闻言也向窗外一看,果然疏疏的雨点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