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胤禛二十七年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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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下卷(上)

端月是第一次来圆明园,如同每一个第一次进这园子的人一样,她也不得不惊叹于这座名园的与众不同。虽然她经历过江南园林之胜,但是相对于她所见识的名园来说,圆明园不够小巧精致却更为开阔大气;缺少匠心匠气却有了灵动精神。

外面天气又闷又热,园子里却青山绿水,繁花似锦,处处鸟语蝉鸣。端月仍然是着浅绿色的宫女服饰,背后一条大辫子,手里捧着一个漆得光可鉴人的朱漆托盘在九州清晏内穿廊过户。托盘里面是两个不同的茶盅,一只青花瓷盅,一只是珐琅彩青绿山水瓷盅。

九州清晏内较皇帝寝殿比较远处的前廷一处青砖、碧瓦、朱红廓柱的偏殿内雍正和怡亲王允祥正挥汗如雨地在讨论关于清积欠的事。这殿内其实还算是高大清爽,但是禁不得雍正天生是个急性子,总爱上火。又加和允祥议事时一动一静极为投入所以仍然是汗流浃背。雍正怕热,但是允祥畏寒,所以他宁愿不要在这屋子内摆冰盆降温。

允祥的腿行动越来越不方便,雍正还是命他坐着。自己一说起话来又忍不住着急,往往是皇帝自己站起来一边说一边在殿内踱步。此时雍正蹙着眉头,似乎在沉思。不过片刻之后便立刻下了决断向允祥道,“张楷说的那个法子根本就行不通,朕看干脆就停了它,再另想办法。”他指的是江苏巡抚张楷建议将江苏地区的积欠分十年代征的事。

这点允祥是同意的,“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没有那么简单。张楷还是太书生气了。皇上是不是有什么新的法子?”

雍正微微颔首,缓缓道,“积欠欠的是朝廷赋税,可见民风凋敝已久。朕是想借此机会整顿民风。朕已经下旨给户部侍郎王玑,刑部侍郎彭维新率领候选、候补州县官分赴江苏各州县清查。到了地方查清楚了便立即追索。已经查清了还不上缴的就投入狱中继续追比。朕就不信如此查下去还能清不了这几百万两的积欠。朕并不是贪财的皇帝,但是朕就是要治治这些刁钻无赖的子民,还江苏一个民风淳朴。”

允祥知道雍正性子急,做事比较雷厉风行,而且眼前看样子也只能这样做了。但是他想得比雍正更周到,按照清理亏空时的经验提议,“皇上最好明白告诉王玑和彭维新等人,清积欠也只能是谁的帐谁了,不要波及太广才好。”

这个提议是经验之谈切实而中肯。雍正赞道,“还是你想得周到。”紧接着又一转念道,“三年前,还是雍正二年的时候,田文镜就给朕上过折子,说是朕的清欠令一下,田价下跌,更有为了不还积欠隐瞒田产者甚多。田文镜问朕能不能下令让隐瞒田产者自首,朕答应了他。田文镜也果然不负朕望,至今已在河南清出了二千五百多顷地,应征的钱粮有六千四百余两。朕又命将田文镜的办法在各直省推行。不过没有人像田文镜在这事上这么实心用命,都没有什么成效。朕有意找个合适的机会放田文镜河东总督,让他在山东也按河南的办法做去。不过昨天朕看了岳钟琪的折子,说是让朕准他在四川清丈田亩。朕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此法可行不可行。”

允祥想了想,“岳钟琪的法子倒是可行。只是事在人为,臣弟最怕好事办成坏事。只要执行得法,倒是条直接又简单的路。”

雍正听允祥也这么说,索性道,“也罢,朕就命在岳钟琪在四川先做去。一边做着一边看,有什么问题命岳钟琪随时奏报于朕知道,到时候再一个个破解。”也只能这样了,允祥没有异议。

忽听殿外有个清脆的女声,“万岁爷,奴婢给万岁爷和怡亲王送茶来了。”允祥便是一怔,这声音他并不熟悉,绝对不是殳懰。而且,敢在皇帝跟和硕亲王议事的时候来打扰一定是得到过皇帝的默许。再瞧雍正,果然没有异样,好似很习惯一样命道,“进来。”

允祥盯着那殿门处,倒要看看进来的是个什么人。殿门“吱”的一声打开。一个一身绿衣,极其清爽的女子进来。确实是比别的宫女与众不同,既便不说话,不妆扮,也有一种候门绣户女子的样子。倒有些像那辛者库里犯官人家的妻女,虽然是重犯却脱不了原本的气质。等她走近了才忽然记起来这是曾经见过的服侍殳懰的宫女。

端月已经放下朱漆托盘,将两只茶盅连着镂金盖子和盅托分别亲手奉与雍正和允祥。捧给雍正的是那只青花瓷盅,而捧给允祥的是那只珐琅青绿山水盅。雍正一眼瞧见两只茶盅不一样,便问道,“怎么朕用的和怡亲王的不同?”

端月从容答道,“奴婢想着万岁爷体质属热性,而怡亲王体质偏寒。所以既便同是解暑茶也应当有区别。”雍正和允祥刚刚说了半天的话,再加上不停出汗,早已是口渴不堪,此时分别饮了自己的茶。

允祥只啜了一口便放下了茶盅,瞧了瞧端月,淡淡道,“这大热天儿的,你弄了这么一盅滚热的茶,可怎么喝?”

端月却从容答道,“回怡亲王,茶汤虽热,却茶性至寒。陆羽《茶经》道‘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本草拾遗》里也说,‘止渴除疫,贵在茶也’。何况怡亲王殿下体质虚寒,奴婢也不敢给您用绿茶,用的是乌龙,安溪铁观音。铁观音不寒不热,正与殿下合用。殿下此时是不是觉得喉底回甘,满口生香。”

不待允祥再说话,雍正却走到允祥身边看了看他杯中茶,问道,“怎么怡亲王的茶异香扑鼻,朕用的茶却苦得很。”

端月轻轻一笑道,“万岁爷用的茶是奴婢特制的。奴婢看有刚进上来的鲜苦瓜便选了一个,把瓜瓤剖出放入西湖龙井,待阴干后细细切碎这才冲泡来给万岁爷喝的。万岁爷没瞧见那里面还有苦瓜屑么?”一顿忽然略放低了声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是看万岁爷这些日子有轻微中暑,心绪烦乱,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雍正心里一动,却没再说话,挥挥手,命端月下去。

允祥出了九州清晏的前门,缘着花墙往后湖处走去。他在这园子里很少有这样的时间闲闲地散步。但是今天却心事重重地想一个人走走。不断地回想起刚才的片断,那个叫端月的宫女,总觉得她别有异样,可是又说不出来在哪里。看着她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的样子,让他赫然心惊。倒不是因为他自己,是因为他再也没有见过除了殳懰之外还有人能在雍正面前这样,皇帝没有再像对殳懰一样如此放纵过一个人。

走到后湖边上,眼前不远处就是九州清晏的后门,正好离殳懰的寝殿不远。正好多日里没有再见到殳懰,不如趁这个机会去看看她。主意拿定了便向那九州清晏的后门处走去,岂不知在那门对面的后湖岸边上一株垂柳下刚刚送茶的端月正遥遥望着他。眼看着允祥走近了,端月从垂柳下移步花径之间。允祥也看到了她,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端月已经从容上前福了一福,口称,“奴婢刘氏给怡亲王请安。”

允祥停下脚步,打量她一番,问道,“你不去当差,怎么在这里?”端月抬眼望了望允祥,好似要努力记住他的样子,口里却从容回道,“奴婢在这里等王爷。”如此直接,倒让允祥一怔,心里对这个刘氏产生了大大的疑问。端月看允祥不说话,只是目光冷冷地瞧着她,便心里先有些痛起来,连带着语气也略带了悲音,“奴婢的家祖父以前时常念着王爷,连着奴婢小时候也耳濡目染,常在心里感念王爷对奴婢一家的恩德。如今奴婢被选进宫来,见了王爷的面,有些话只想抖胆禀告而已。”

允祥想了想,实在记不起给哪个刘姓官吏有什么天高地厚的恩德。况且允祥为人仁厚,得他照应的人也数不胜数,便不再费心去想了。只是也放缓了语气道,“你究竟有何话说?但说无妨。”

端月此时目中已尽是悲凄,“王爷可知自己身染沉疴?”

允祥并不太在意,“我知你略懂养生之道,难道也会瞧病么?”

端月却正色道,“奴婢不会瞧病。但是瞧病还不是为了养生么?”允祥心里相当讶异,这话说得极有见地。端月却接着道,“王爷的病奴婢能瞧得出来,三分在治七分在养。王爷定是不遵医嘱不肯安心养病才日日加重。王爷岂不闻‘扁鹊见蔡桓公’之事?”

“扁鹊见蔡桓公”是《韩非子》中的一篇,说的是蔡桓公身染疾病却讳疾忌医,最后步步加深一命呜呼的故事。这个允祥当然熟悉,但是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直接地对他做出过预断。端月一话让他心里一寒,但是即刻却淡淡一笑道,“看来你不光能通医理,还能通天命。不过,天命非人力所及,还是不要妄谈为好。”

端月终是心里暗暗一叹,又道,“我知王爷必不信我。只是深恩难报,勉力为之而已。”

允祥刚要再说话,却见又一个宫女从门内出来,先向他请了安,便向端月道,“哪里找你找不到,原来在这儿,该给皇上预备晚膳了。娘娘也说有事要找你。”说着两个人便又福了一福辞去了。

允祥也顺便就进了九州清晏,通报进去见了殳懰。多日不见自然有许多话说,允祥一边和殳懰闲谈,一边想着刚才的事。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才那个送茶的宫女是什么?”瞧着允祥有些期期艾艾的,殳懰又想了一想才记起刚才的事来,看四处无人,便有意玩笑道,“你说的是端月?怎么,十三爷看中意了么?皇上如今可是离不了她的。”这话更让允祥担心,可是又不便无缘无故地与殳懰绕舌,只是勉强笑道,“你想哪里去了?我只要有温惠就足矣。”想了想终是忍不住,还是提醒道,“皇上既然离不了她,你就不担心自己么?”哪想到殳懰却毫不在意,瞧着他笑道,“那你是不放心我呢?还是不放心皇上?”允祥觉得此时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把话说深了,如果是本来无事,让他给搅起了事端就实在太不明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