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瞧见邵瘸子跟他媳妇儿他俩了么？”德寿又问。
“……邵瘸子？没瞧见，我就知……道他俩有时候……从这儿过……”小撇古儿疲乏不堪的小声说。
“行了，回家好好养着吧，来，你们几个连他给我送回家去。”德寿下令。
“……我说……我这也得见点儿嘛儿吧？参领大人……听说……小巴子……”小撇古儿费劲的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
“见点儿屁！你能跟他比吗？他额娘选过秀女，他阿玛跟宫喽给太后当差！你阿玛你额娘呢？”
“您说我额娘？那是差点事，我额娘是缝穷的……”小撇古儿蔫儿了。
“还是的呀，认命吧啊小子，快点儿！连他扶走。”德寿站起身。
“……真他妈倒了八辈儿霉了……”小撇古儿一边往起爬一边自言自语。
德寿让人把邵瘸子他媳妇儿和小撇古儿都送回了各自的家，还让己个媳妇儿陪着玉兰说说话，便找到营总阔伦布禀报情况。
……
“嘿！……还他妈越闹越厉害了嗨，俩了……”阔伦布在宽大的正厅里扼腕搓手，来回的踱步。
他是刚刚听完德寿汇报。
“不行！我得赶紧去春大人那儿，这事已经闹大发了，你呢，赶紧找个人给邵瘸子验个单子，就按莽式刘那样儿给弄喽吧，先入土，要按老话说啊，这路人……哼……反正不怎么吉利，得赶紧埋喽！赶紧！”阔伦布严肃的说。
“小的遵命，那我去了。”德寿不敢怠慢。
翼长官廨。
阳光透过水烟的雾气从正厅花格窗一条一条的射进来，照在地面的方砖上。
厅堂中间，一架黄铜大炭炉暖意融融，使巨大的厅堂十分舒适。
“敬祺，人可都来齐了，先把那边油葫芦揣起来怎样？啊？”春大人压着气儿说。
“恁先聊吧……我又什么都不知道，我听着就行啦，再说也插不上话……我听着呢……嘿！您听听这声儿，叫唤的多脆生！跟脆箩葡条似的……”委翼长敬祺现在的兴趣是在一只雕刻精美、镶嵌珠宝的的小葫芦瓶上头。
三十八九岁的委翼长敬祺坐在春大人旁边，他是一个典型的“哥儿”，平常见不到他的影儿，此刻他正在聚精会神的玩一只葫芦瓶里的“油葫芦”。
由于他是戈拉必王的重孙子，又在宫廷里有不少亲戚，有点门路，所以谁都让着他。
营总，正参领，副参领，委参领等十几位火器营的掌权者端坐在大厅两边的花梨木扶手椅上，交头接耳，面面相歔。
春大人名春启，精奇里氏，火器营正三品两翼格尔达衔，其父阿勒泰，咸丰年间武英殿大学士，生母是礼烈亲王戴善的后裔。春大人本人在年轻的时候也曾被特选侍驾扈从，天天出入紫禁城的大宫门。
五十岁时他被调至外火器营任翼长。
由于叫他“启大人”殊不雅驯，故属下皆称其为春大人。
像有这种履历的人让你不由得不畏惧三分！
每当火器营每月六次的大会操日，他都是亲自观阵，谁要是不玩活，他是决不放过的。
“来，给我一气儿翻一百零八个吊毛！少一个甭回营子里见老婆孩子去。”他提着鞭子对兵勇们说。
“哟！大人，您饶了呣吧，腰都快折了，您瞧瞧……”
“废他妈话！这会儿不练，等到了战场上就他妈玩完啦！这会儿外洋那些鬼子使的都是洋铳洋炮，隔着百八十里就能死人，你跑不动，就擎着见太祖去吧……小丫头养的们……快给我练！”
阔伦布也在其中，戴着一个和田仔儿玉搬指的手指下意识的敲着椅子扶手。
从西太后“西狩”之后，火器营就已渐渐军纪松弛，各级长官们很少在翼长官廨里碰头了。
正中坐着春大人，他坐在一面巨大的屏风前的硬木将军椅上，用老长的指甲敲着一盏乾隆年的“青花釉里红”盖碗，好像若有所思。
在他身后的屏风正面，裱着一幅潘祖荫*的书法，庄重肃然，颇具风骨：
端肃忠勇
*潘祖荫：字伯寅，小字东镛，江苏吴县人。咸丰进士。历官大理寺少卿，工部、刑部、礼部尚书至军机大臣，加太子太保衔。谥文勤。自幼好学，涉猎百家。工书法，喜收藏，其藏书之富，甲于吴中。
整个大厅里一片沉寂，只听见春大人嘘着气喝茶的声音。
“嗯……咳……唿噜……呸！”终于，在一声震雷也似的咳痰之后，春大人有了些动静。
“这个……这个……啊！”他沉着脸先道了几声官腔。
“……咱们火器营……建了是有小二百年了……可出了这等怪事……却是闻所未闻。”
春大人呷了一口茶接着说。
“前些日子，啊……听说深夜在档房这带，有什么大白人在晃悠，最近，又有报说，北马坑及厂凹、东门外都有这些个怪影于三更天徘徊，以至吓倒多人，甚至财物被劫，眼下，我觉乎着此事已至非治理，而不可了。”
他站了起来。
“莽式刘，离奇死亡，巴布额的小子巴克敦，也就是咱营子那个得礼不让人的白大奶奶他儿子，又莫名晕阕，加之……我营病退营兵邵某某于昨日夜步莽式刘之后尘，魂飞天外，俗语；乱世鬼魅现，我估摸这些个所谓之大白人，无非是些个孤魂野鬼而已，何足惧哉！”
“我等先帝”他朝天拱拱手，“敕命于御河之畔，立我大营，我营七千三百名壮勇南征北战是东挡西杀啊，那血流漂杵的场面……诸位，你们怕过吗？
“咳！这算什么呀！咸丰三年南边儿那仗*，我那回一口气儿就干了七八个长毛*……连腰刀都他妈砍卷刃儿了……”
*南边：南方省份老北京人对于长江迤南地域的叫法
“……是啊，那一仗！河水都红了……跟那染坊似的……”
“……没错儿，我那阵子瞧见生猪肉就他妈犯肝郁……”
……
底下顿时热闹起来。
“好极，诸位既然都不畏惧此种妖魔鬼怪，那么各位就要弄清此事，看看这些大白人究竟是怎么一码子事儿，对不对？今儿呢，八个旗的官长都来了，说说怎么办吧。”春大人又呷了口茶，用长长的小指指甲抠起鼻子来。
刚才还开了锅一样的大厅忽而又沉默无语。
“阔伦布。”春大人问。
“小的在。”阔伦布赶紧站起身。
“巴布额那大小子好了点没有？啊？那可是你手下的呵。”
“禀大人，在下已经前去抚慰，并多方筹了点慰劳品送到家里了。”
“好，那就好，我跟你说，这巴岱之父巴布额虽未与我营塔提督共祀紫光阁，却也是为先朝立了大功的，加之彼母曾入宫选秀，其舅眼下尚在兵部当值，所以切不可轻视之啊，要是给我找了麻烦，哼，我可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听见没有？”春大人一字一板的说。
“知道了。”阔伦布低着头说。
底下又发出交头接耳的声音。
春大人用手敲了敲桌子：
“好了，既然，你们大家伙儿，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吗……那就由我说吧，眼下，我大清国正值内忧外患之际……这环球列强，都在觊觎我天朝丰物……百年之中，白莲、捻、黑旗、发逆、拳乱纷至沓来，加之招惹洋鬼入犯，我华夏已鳞伤遍体，几欲不支，然，我外火，向为大清劲旅，几百年来屡建奇功……你看那疆场之上，死人枕籍，然我营官兵却视若割麦，血流成河，吾健勇涉之若濯足之溪，乃何惧几缕孤魂野鬼哉！所以，我定要弄清这几个东西，究为何物，你们八个旗，从今日起，各遴选壮勇健儿，会同堆子房兵，一同夜值，两班轮换，特别要说的是；各旗总共一十六个委参领要轮值，同时每天要轮换三名护军校列队夜巡，不得滞误偷懒，就连我这老头子也要参与其中，不定时抽查，倘有玩乎职守，虚报出勤者，定严办不贷，小子们！都听清了没有？”春大人用拳猛槌了一下大桌案。
“听清了！”大伙儿一窝蜂般喊道。
“好，都各就各位，给老子我干活儿去！明儿一早儿报到我这来，听见了没有？”
“喳！！”大伙儿虎狼般吼道。
“春大人，小的还有一句。”阔伦布谦恭的站起来。
“瞧见没有，咱们阔伦布准有点你们大家伙儿没想到的事儿，这小子细心着呢，说。”春大人说。
“眼下咱火器营有日子粮饷发不下来了，这天寒地冻，大晚不晌儿的……溜溜的走一整夜……”
阔伦布两手一摊，面有难色。
“是啊，这当儿咱的兵亏嘴呀，这肚里没食……就是碰上个什么……捂的，也没劲儿跟它干哪……”大伙儿开始七嘴八舌。
“……嗯……这倒是个事儿……那当儿咱营子要是征哪儿，那都是烙葱花儿烙饼卷摊鸡子儿吹大喇叭、卷烂头肉，你还甭说，那玩意我都爱吃，这当儿吗可有点难喽……”春大人沉默了。
“这么着吧，咱马场里不是还有几匹老马吗？你们还记得吧？……去年那个天桥的姓宛的把式来买，咱不没卖吗？去找这小子去，卖给他了！换回俩钱给打更的晚上弄点烧饼菓子！”春大人一拍桌子说。
“我瞧行是行，可不如……把这钱分给各人，爱吃什么吃什么，甭掐，您说呢？”德寿说。
“德寿说这个也不是没理儿，阔伦布，这事就交你定了，去办吧。”春大人对阔伦布说。
“大人，您还得琢磨琢磨，咱那些个马，万一要是皇上和太后来阅操……”阔伦布凑近春大人。
“阅个六！！你们知道什么呀，上头这当儿的身子骨儿可不是那会儿了……上回内外火器营御前问话我去了，一瞧，那明明是心里不舒坦哪……记住喽啊，可千万别跟人说啊！要不然，我的吃饭家伙儿就得搬家喽……行了！行了！办去吧……”春大人一摆手。
“好嘞！您就放心得了，您想想；我白跟您十年啦？嘁！”阔伦布谄媚的说。
“行，好小子，夜壶镶金边——贵就贵你这嘴儿上了，得，这营子里的事儿啊，就全就靠你了。”春大人抻了个懒腰说。
“记住喽，倘若有保荐的机会……呵……还用我明说了么？”春大人意味深长的瞧了阔伦布一眼。
“那就全靠您了，只要是您的事儿，在下肝脑涂地心甘情愿。”阔伦布点着头说。
夜幕降临了。
夜巡队在档房小教场集合，阔伦布和德寿从仓房里领出多年不用的弓矢箭袋等物，发给养育兵，十六个委参领每人领一只汉阳仿造日本式手铳，后来试了试，有多一半儿不响，没办法只能改用汉阳造长枪了。护军校和枪甲都发鸟枪一杆，这些个鸟枪也还是同治年间武汉所造，可试放几枪，居然“乓乓”的挺好使，把几寸厚的板子都打酥了。
春大人也骑着一匹小白马来了，他穿一身连环锁子甲，哗哗的直响。
“这还是乾隆爷那当儿的玩意儿呢，甭说，还真结实，阔伦布，来，拿刀往我身上来一下儿。”春大人拍拍甲胄说。
“我可不敢，这要有个好歹儿……我可有罪啊。”阔伦布嗫嚅着。
“不至于吧？没事儿，照这来！”春大人说。
“亢啷”一声，阔伦布用佩刀往锁子甲上轻轻砍了一下。
“怎么样？还成吧？这是乾隆三十八年，皇上来箭亭阅操时，御赐给咱外火器营第一任掌印大臣的，我让人给擦洗过了。”春大人很得意。
……
大伙儿立的倍儿直，听着春大人训话。
“伙计们，今个呢，咱火器营不是出征打仗，平定苗夷，可今个的活儿比那当儿的大仗小战都难打，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一场幽明之战，阴阳之斗，说白了，就是活人斗鬼……我活了五十多岁，从没见过此类东西，为此，我倒也想拜访拜访这几个吓唬人的傻x玩意儿……，今个一看小哥儿几个呀，我这心里头挺高兴，为什么呢，咱火器营的军威又显出来了，就跟那一二百年前的精神头子一样，我跟你们说，咱大清本来没事儿，就是让那一帮兔崽子、孱头忘八蛋给闹的，一会儿又他妈这么着吧，一会儿又他妈那么着吧，不够他妈这帮忘八蛋兔崽子忙乎的了，弄得是……嗨！今儿在这儿就不说了，哥几个今晚上给我抖起精气神来，要是逮住一个半个的，给我绑到档房那儿，让我开开眼，喽喽这路东西到底是他妈什么揍性，要这东西有肉有膘儿，我他妈给它片了片儿、搁锅子里涮了丫挺的吃！得，去吧。”春大人一挥手。
堆子：八旗兵营的值更房外火器营的堆子在“二道宽街”
“哈哈哈哈！”大伙儿“轰”的笑了。
“那呣就去了？”阔伦布说。
“去吧……还慎着什么呀？等我给你娶二房呢是怎么着？”春大人笑着给了阔伦布一掌。
“哈哈……！”大伙儿“轰”的笑了。
“哎……忘了跟恁们说了，你们小兔崽子要是晚上饿了，西门外马家饭铺那啊，都说好了，晚上哥几个去颠补点儿。”春大人又加了一句。
“好！！”大伙儿鼓起掌来。
“大人，我们哥几个这辈子就跟着您了！您让咱打东咱绝不能打西！”一个护军校朝天挥了一拳。
“大人，咱什么时候弄他妈那个XXX项城……我头一个上……”枪甲‘小爷们’从人群钻出来，小脸红红的。
“去！站回去！”委参领崇善“嗵”的给了他一脚。
“不许胡说呵，再乱说我连你那小鸡儿割喽！”春大人瞪着眼用手比划了一下。
“您这一割不要紧，这小兔崽子倒得已了。”崇善打趣着：“这要一当上老公，不就能进宫过好日子去了吗？”
“哈哈……！”大伙儿“轰”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