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什么?”我追问,“按照双胞胎法则,在你们未出世前,魔法就应该大致均分到你们俩身上。总不会是你在还没降生之前,拿走了瑞亚的那一份吧?”
我提这假设,全然是开玩笑的。个人的魔法觉醒根据白塔目前的记录来看,毫无规律可循,但是同胞的兄弟姐妹,大都互相影响,倾向平均分配。这种分散倾向导致同胞的法师往往沦为泛泛之辈。
米莱雅听了这话,脸色瞬间白了。她抬眼看我,“你是这么想的?还是瑞亚这么告诉你的?”
我被她陡然阴郁的眼神看得有些心里发毛,赶紧分辩,“跟她没关系,是我瞎说的,你别放在心上。”
“你承认吧,没关系,她会这么想也很正常。”她情绪有点激动,“我知道她不甘心,她肯定心里一直埋怨我。”
说着说着,她握着笔的手发起抖来。
我没想到对这一句话她会有这么大反应,慌里慌张地安抚她,“不是啊,真的是我乱说的,你不要生气……是我乱说话。”
我握住她执笔的那只手,她的手冰冰冷。我本来还在为惹她生气苦恼,这下却忽然明白过来什么。“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是这样?可是这怎么可能呢?你没出世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做得到?”
她甩开我的手,厌烦地看了我一眼,“这不关你的事,纳维尔,你问得太多了。”
“我……”我张口结舌。
“到此为止吧,这跟你没关系。”她指尖一搓,将画了一半的树叶碾成粉末,挥散在空气里,“我回去了,你不是明天还要毕业考核吗?早点休息吧。”
我无从挽留,呆呆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胃里拧成一团。
虽然米莱雅在外人眼里一直是一个不好惹的法师,可我知道,她其实只是懒得多费唇舌,不愿意和平庸又跟不上她节奏的人相处,又因为天资过高,从小习惯了旁人的重视,不太在乎别人想法。小时候的她,虽然刻薄又傲慢,但是大多时候还是像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可爱又有活力,高兴的时候也愿意哄哄别人开心。
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她反而越来越阴沉了,好像总有什么想不完的事,经常眉眼中全是疲倦的神色。可她又从来不告诉我她到底在担忧什么。我时常觉得我对她来说可有可无。所以年少意气的我一直想要比她更强,这样她一定会更在意我一点。
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那时我毕竟太年轻了。
接到我的消息,瑞亚很快就赶来了。我约她在一家偏僻但是舒适的小餐馆见面。她没有穿平时的驯兽师短衫,而是穿了一件长礼服,不一样的是,只不过这礼服的下装是马裤。
她骑着独角兽出现在餐馆门外的时候,夕阳在她身后洒下余晖,给她和雪尔米拉镀上了一层金边,美如画卷。
几乎算是盛装出席的瑞亚坐在我面前,有些反常的紧张和羞怯。我们点了餐,静静地吃了一会。我不知道要怎么开始这个话题,一直低着头,给一大块鱼肉戳出很多小孔。
“所以……”终于按捺不住的是她,“你找我,有什么事?”
“瑞亚。”我轻轻问,“你真的一点魔法都没有吗?”
她拿着勺子的手停顿了一下。她偏偏头笑着问:“为什么问这个?你知道的呀,我是不会魔法……不像姐姐啦……”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说实话,我也一点都不想知道。”她意兴阑珊地放下勺子,“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换了一个问题,“你知道这几天米莱雅去哪了吗?她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我传信给她,她也不收。你知不知道她打算什么时候毕业?明明什么时候都可以,她却一直拖着,她怎么想的?”
“不。”瑞亚否定我的说法,“她不是不收,她根本没看到。米莱雅早就出城了,她现在不在国都。至于毕业的事,那是她的事,我不清楚。”
“她去哪了?”我追问道。
“我不知道,再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瑞亚把目光移向窗外,不再看我。她深深浅浅地呼吸,好像想压抑和掩盖什么。然后她转回头看着我,“你是不是真的想知道我们身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才会她强到毁天灭地,而我什么都不会?”
我觉得瑞亚的表情不对劲,但是这个问题,恰恰又是我的确想知道的,于是我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如果你想知道,你得答应我。”瑞亚坐直了,少见的严肃,“不管你知道了什么,不管米莱雅做了什么,要做什么,你都不要去干涉她。你一定要答应我,否则你一辈子都别想知道,她不可能告诉你的。”
我迟疑了片刻,觉得不能随便许下这种承诺,可是好奇心和对米莱雅的关注压制了一切,我听见自己说:“我答应你。”
“好。”她举起杯子痛饮了一杯烈酒,酝酿了好一会情绪,才开始讲述这个故事。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神之子’。”
我愣住了,下意识摇摇头。
“这不可能,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之子这种东西……”我瞪大双眼,“你该不会告诉我,见鬼的,这玩意真的存在。”
“我的老天。”酒气渐渐攀上了瑞亚的脸颊,“你千万不要在她面前用‘这种东西’,‘这玩意’这种字眼称呼神之子,看她不揍你。”
“可是……”
“你不信就不要听呀!”瑞亚又给自己斟了半杯酒,我赶紧把酒壶拿走。
“算了,不管你信不信,她,我姐,米莱雅·华特利斯,她就是神之子。”
瑞亚端着酒杯,貌似随意却又不像开玩笑。
我看着她,脑子里一团乱麻。
神之子,在此之前,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只存在于神话传说和古诗歌中的词语。
在提及它名讳的地方,最常见的,就是关于它的力量的描述。只要它愿意,它可以直接从自然、从万物、从虚无中汲取力量,转变为魔法。按这个逻辑,它拥有其他法师无法企及的力量,站在金字塔的顶端,傲视世人。
在古书和口耳相传的传说里,关于神之子的记录,往往是出现在至关重要的事件中,他们或邪恶,或善良,但只要他们选择怎么做,没有人能抵抗他们的力量。
这是力量的绝对压制,是传说,是我无法确认的存在。
“可是,”我回过神,“这跟你的魔法有什么关系?”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神之子对不对?这也正常,他们对普通人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更不提近两百年,他们都在尽力隐藏身份。”
是的,对于这种特殊的存在,我的认识非常少。但我知道,神之子并不是一个人,这更像一个代代传承的身份,在不同时期,属于不同的人。他们和普通人没有太多不同,除了深不可测的实力,我们没有别的分辨方法。
“作为神之子的米莱雅理所应当拥有了万物的力量,她太强了,所以我们虽然是双胞胎,但是不服从双胞胎法则,这就像倒向一边的天秤,我的那头什么也没有。米莱雅觉醒得很早,大概在一岁多的时候,她路都还走不稳,已经展现了惊人的语言天赋。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瑞亚说起往事,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幸的过去,眼中流露出悲戚之色,“后来我们被带到白塔,大导师猜想这是因为神之子过分强大的威压,带走了本该与同胞姐妹平分的魔法。”
我无言地聆听,如果瑞亚说的是真的,我终于明白大导师话中的真意——“这汪水,根本没有底。”
那么米莱雅说她自己没有极限,这也不是傲慢和吹嘘。
“如果这就是今天你叫我来,想要问的,我都告诉你了。”说完,瑞亚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我,发出了一声嗤笑,好像在自嘲。她从我手旁拿走酒壶,低下头给自己斟满了酒,一饮而尽。
我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从黄昏坐到深夜。瑞亚则一个人默默地喝光了一瓶陈酿,倒在桌子上睡着了。直到老板打烊,我叫醒这个醉醺醺的少女,让她召来雪尔米拉,送她回家。
我注意到她酡红的脸颊上有一道不易察觉的水痕。
雪尔米拉银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我独自行走在黑夜之中,忽然感到那个女孩离我越来越远,我穷尽一生,恐怕也追不上她。
前。
他看见是我,不知怎的好像还不太乐意,推推眼镜问:“你找我有事?”
我轻轻嗯了一声,“您知道,米莱雅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毕业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老师,”我清清嗓子,试图缓解一下紧张,“我想您也知道。她要是想毕业离开白塔,早几百年她就能走了,为什么一直留在这?”
“我不知道。”大导师说,“这是她自己的意愿,白塔也无意干涉。”
“真的是她自己的意愿,而不是白塔强迫她留下来?”
大导师眼神一凛,“纳维尔,你是一个优秀的法师,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说出这种话,但作为白塔的大导师,我觉得白塔受到了侮辱。”
“老师,请回答是还是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
“不是。”他斩钉截铁地说。
“那她为什么不走?她在这里能得到什么?”我一点也不相信大导师的回答,“米莱雅是神之子,这件事情,想必您早就知道了。就算留在白塔,她也不应该一直……伪装成普通学生。如果不是白塔一直强行挽留她,她想要做什么,想要去哪里都可以,也不必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实力。这些年来,她的状态越来越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剥夺她生命的气息——”
大导师倏然站起,沉重的高背椅在木地板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噪音。
“你这是从哪知道的?谁告诉你的?”出人意料,他没有矢口否认,而是质问我透露信息的人是谁。我保持缄默,没有说出瑞亚的名字。以米莱雅的力量,她想离开,谁也挡不住她,那么她那个破例在白塔修习的妹妹,恐怕就是白塔控制她的筹码。
大导师不安地在窗前来回走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他却拉上了厚重的红色天鹅绒窗帘,整个房间都泛着红色的光,阴暗而妖冶。
半晌,大导师停下脚步,冷冷地说,“她的确是神之子,但我可以非常诚实地告诉你,白塔绝对没有做过任何违逆她个人意愿的事。”
“我不相信。”
“你相不相信根本无关紧要。她一向我行我素,我们没施加任何压力。”大导师摆摆手,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我知道你关心她,可是她和你不是一路人,纳维尔,离开她或许对你来说才是正确的选择。”
离开她?别开玩笑了,他怎么知道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我被触怒了,但我压下了怒火,尽量冷静地说出我酝酿已久的话,“老师,我其实没有别的要求。我在白塔长大,我爱它,敬重它,可是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我心甘情愿为它付出任何代价,只要白塔要求,我就会去做。”不是我自负,即使在白塔,我也是少见的杰出法师,但我同样拿不准,自己有没有一个米莱雅来得分量足。
我继续道:“我恳切地请求白塔,给米莱雅·华特利斯自由。”
我右手五指并拢按在我斗篷上的法师徽章上,以我法师的荣耀请求和许诺。
这样的重诺,如非事态重大,很少法师会使用。一旦许诺,赴汤蹈火,形神俱灭,承诺者都必须履行自己的诺言。
“你……”大导师吃惊地看着我的举动,重重地叹了口气,他走到书桌的右侧,闭目思索着。我保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其实心里也紧张得要命。
“你啊!你这样的法师,不可以随便许下这种诺言,明白吗?”最后他长叹一声,忽然朗声道,“出来吧!别躲着了!既然已经被他知道了,你也别想瞒下去了,他看样子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办公室右翼的巨大书架后,一个人慢慢走了出来,她披散着长长的棕色卷发,没穿斗篷,束袍的腰带紧紧裹住了她纤细的腰。
是米莱雅。她低着头,走到大导师身旁,看上去非常虚弱。
我有多久没见到她了?我蓦然感到千百年的时间一瞬间流过。
“你怎么了?”我站在原地迈不动步子,担忧地看着她。
“我没事。”她抬起头,面色冷若冰霜,“是谁告诉你的,这件事?”
这个语气忽然让我想到我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她也是这么冷漠和不屑。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额头有一圈冰色刻痕围成的圆圈,它们就像一柄柄细小的冰刃刻在她的眉间。
“是瑞亚吧。”她那么聪明,很快就猜到了,“愚蠢。”她生硬地咒骂,不知道是在说我还是说瑞亚。
“是我非要问,不关她的事。”
“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替别人辩解?”她走到我面前,伸手揪住我的法师徽章,“誓言不是用来做这种事的,蠢货,如果你不知道怎么用它,还是扔掉为好。”
她这种反应让我有几分错愕,但是时隔多日再看见她,兴奋还是在我心中占了上风。
米莱雅露面后,大导师一直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我们。此时我想起他,深深朝他鞠了一躬:“您这是答应了?”
“也难怪她说你傻。”大导师摇摇头,“白塔什么都没做。我们根本不敢,也无力干涉她的任何行动,她可是神之子。”
我一怔,立刻回头向米莱雅求证。她轻蔑地看着我,“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神之子,就应该明白这一点,而不是得出之前那种可笑的推论。”
“那为什么?”我困惑地发问,“为什么你要隐藏在学院里?你这几天去哪了?你额头上的,那是什么?”
她像是累了,轻叹道:“纳维尔,这真的不关你的事,你是一个好法师,你会有更好的生活。大导师说得对,你不应该和我搅在一块。”
“我为什么这么做,难道你不明白吗?去年你劝我去参加毕业考核,说你也会参加,然后我们就一起离开白塔,去这片大陆的其他地方看看,可是呢?你没有去。我不明白为什么,然后你现在在赶我走。”没错,她就是在赶我走,其实从我进白塔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就是靠我粘着她才维持下来,对她来说也许就是可有可无的。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米莱雅……”
她其实浑身无力,我不知道她怎么了,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好像这样就能给她一点力量。她用力几次,挣脱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