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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魔法消亡的时刻(1)

我知道我在镇上向来不受欢迎,但就连神父见到我都不再打招呼的时候,我知道,又到了应该离开的时刻。大概是因为我老给孩子们讲那些故事,被其他人看作了怪人,避之不及。

不必如此啊。对他们来讲,我讲的那些故事,仅仅是故事而已——勇士踏上冒险的旅途,少年获得无穷的力量,法师起手之间,风云变幻,少女骑着银白的独角兽,奔驰在旷野之上……

这对他们来说,永远仅会是离奇又有趣的故事罢了。毕竟,魔法已经不复存在。

我想再过几十年,这些故事终将变成吟游诗人歌唱的作料,娱乐众人的童话和传说。纵使被代代流传,也不会有人知道事情本来的模样。到那时候,早已没有人再相信魔法,哪怕它曾经真的出现在世上。

前人一度拥有的辉煌,人类得以掌握自然之力的黄金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可悲的是我不能阻止这条洪流,只能带着我日渐枯朽的身躯,背着神惩戒我的枷锁,徒劳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看着人们渐渐忘却神亲吻这个世界的痕迹,忘却关于魔法的一切。

我无意改变流水的方向,何况我也是始作俑者之一。但我想在垂老之际,在魔法还未褪去奇迹色彩的年代,记录下这些故事,希望旧时代的英雄不在死后籍籍无名,光辉蒙尘,被遗忘在时光的碎屑里。

即使消亡才是它的最终归宿。

那时白塔学院已经建立了六十来年,正是欣欣向荣的时候。觉醒的小孩大多早早被家里人送到国都来,以防不受约束的魔法天赋给普通人带来麻烦。

自从魔法觉醒,我和附近那帮还拖着鼻涕的小鬼已经玩不来了,所以能到国都去生活,除了远离父母的一点不安,我异常得兴奋。

何况就是在那,我遇见了亲爱的米莱雅。

初到白塔的那一天,伯父去和大导师谈话,把我一个人锁在图书馆的偏厅。我那时不识字,只能翻翻书里的插画儿,正无聊得要命,忽然一个小女孩从一个书架后面走了出来。我之前根本没注意到这里还有其他人,盯着她直看。她跟我差不多大,棕色的头发打着卷束在脑后,穿着一条长到脚踝的袍子,腰带紧紧地束着腰。她抱着一摞书,瞥了我一眼,仿佛没看见一样,从我身旁走过。

我看出她的穿着和大导师的式样相仿。我可是亲耳听见大导师对伯父夸赞我的天资,像我这样年少觉醒而且法力丰沛的人并不多。可我眼前这个女孩,瘦得要命,怎么也是白塔的法师?反正我也闲来无聊,想到这,便跳下椅子去找她茬。

她走了出去,反手关上了门。等我再打开门,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发了一会儿愣,悻悻地回到书桌旁,却吃惊地看着她站在刚才那个书架旁。

我指着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是刚刚走了吗?”

女孩背对着我,听见我说话,转过身来看我。我更迷惑了,这短短几秒钟,她怎么换了一身短衣短裤?

“你是谁?”她好像刚睡醒,揉了揉眼睛,“哦,你是看到了姐姐吧?”

我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一对双胞胎。

“你是谁?”她又问,打量了我两眼,“这是白塔的图书馆,普通人是不可以随便进来的。”

我抿起嘴,拉长了声调,“我可是法——师——才不是什么普通人。”

“噢,新来的?”

她不以为意的语调莫名激怒了我。其实她的语气还算友善,只不过她姐姐刚刚那样轻蔑的举动已经让我有些不爽了。

“嗤。”我看得出她的装扮和她姐姐不一样,心里顿时有底气多了,“新来的怎么了?我将来可会成为一个大法师,跟你这种普通人才不一样。”

如果我没看错,女孩的眼里忽然有一丝失落一闪而过。

“那恭喜你咯。”她轻快地说,“你这么小就能进白塔,是好事。”

“瑞亚。”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没有必要对无礼的人道喜,白塔不欢迎这种人。”

这明显是在说我。我不高兴地看向来人,正是刚才那个目中无人的姐姐。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说法。”我振振有词地说,“白塔不欢迎的,只有弱小的人。”

年长的女孩冷冷地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你觉得你很强?”

忽然,我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扔到了墙角。我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想知道是谁干的。一团冰从地上凭空隆起,冻结了我的双腿。四周空气温度骤降,冰刺迅速生长朝我扎来,我双脚不得动,只能后仰避让。

我被迫保持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冰刺。我能靠我那一点魔法基础,明显感觉到魔法的波纹慢慢散开。

片刻的惊怒交加后,我胸中漫起的是强烈的狂喜。

这才是真正的魔法!这才是魔法应该有的力量!

施法者走到我近旁,似笑非笑地打量我滑稽的姿势,“这么说你是新来的?那这就是你在白塔的第一课,我最讨厌的,就是目光短浅,又自以为是的人。”

她与我年岁相仿,却有着这个年纪的小孩没有的强大、果敢和自信。看着这个女孩,我的心忽然有一阵奇怪的瑟缩,像被人打了一拳。

正当我进退两难之时,大导师走了进来,高声道,“米莱雅!别胡闹!”

女孩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冰刺瞬间消退。

她面向大导师,像镇上酒馆的老板娘那样世故地笑着,但是说出的话顿时让我冷汗都下来了。

“老头,这小子欺负瑞亚,白塔不会要他,对不对?”

大导师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他摸摸女孩的头,“那你也不能欺负他啊。在图书室放冰咒,也不怕弄坏了旧书。”

她冲我努努嘴,“都赖他就好了。”

十二岁的我摸了摸寒气未退的双腿,满心错愕。

实际上这才是我在白塔学到的第一课:永远不要惹华特利斯姐妹。

当然,我最终还是进入了白塔。谢天谢地,幸亏我是个多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儿童,大导师又是个讲道理的老人家。他虽然惯着米莱雅,但不会纵容她。

在白塔学习了半年之后,我才在高级魔纹课上再次见到了米莱雅。这回我也穿着法师的束袍,但在她面前我还是有些畏畏缩缩。

她看见我好像还挺吃惊的,半晌才嘟哝道:“嘁,底子倒还真不错。”

我犹豫了一会儿,主动走到她面前。

“好久不见!你……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有点紧张地说,“我叫纳维尔·莱斯特。我知道你的名字,你是米莱雅·华特利斯……”

她奇怪又好笑地看着我,“整个白塔都知道我的大名。”

“那倒也是……”我张了张嘴,冒出一句废话。进入白塔没多久,我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米莱雅可以在大导师面前这样任性。就算在云集各地法师学徒的白塔学院,能和她平起平坐的人也少得可怜。她的魔法强得惊人,强大到无所畏惧,这和她幼年瘦小的外表倒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在外人眼里,她的性格也古怪得很,好在白塔从来不缺怪人,她在学院里是因为法术精湛闻名,其他臭毛病也就没人在意了。

她看着我局促的表情,觉得有趣似的,轻笑了一声。

“但你还是第一个跑到我面前自我介绍的。”末了,她说。

她拍拍身旁的长凳,故意学街头混混那样,粗声粗气地说:“来来,坐这。以后我罩着你了。”

不出几年,我们都长大了,我长得高而健壮。米莱雅向来瘦,却像小树抽条一样长得很快。我险些被她超过了,幸好她最后只长到我的下巴,我可以很轻松地摸到她的头顶。所以她给自己买了一顶很高的三角船帽,戴上它,帽尖正好到我发梢。

我至今保留着我们毕业时的一幅画像,是我出钱请城里的画师画的。米莱雅和她的双胞胎妹妹瑞亚手牵着手并肩站着,我坐在她们一侧。

她一直留着那头棕色的卷发,少女时长发已经垂到腰际,为此她还发明了好几种护发的法术,才让长得出奇的秀发一直光泽柔顺。她喜欢披散着头发,很少束起来。直到她去世前的那几年,因为常常在旅途中,她以麻烦为由剪去了长发,只保留到和下巴齐平。可是,她不说我也知道,这不过是因为,那些年里她不允许自己把魔法花费在保养头发上而已。

身为驯兽师的瑞亚,一直留着齐耳的短发。她和她的同胞姐姐随着年龄的增长,言谈举止,外貌气度都越发不一样。我们离开白塔那一年,远看外表已经看不太出她们是双胞胎。两人分化的原因倒是非常简单:瑞亚没有觉醒,她不会魔法。

这是一个极端特殊的案例,除了华特利斯姐妹,白塔从来没有得知过类似的情况——明明是双胞胎,一个拥有无与伦比的强大法力,一个却没有过丝毫魔法征兆。

跟着米莱雅混了几年之后,我才渐渐发现这一点的古怪之处。瑞亚不是法师,却依然在白塔修行,只不过跟着的是驯兽师。可这也不合规定,而且只有她们姐妹有这样的优待。

不像她姐姐那样冷冰冰又待人没有耐心,瑞亚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少女,她善良热情,有夏天的味道。

她十五岁的时候,参加了驯兽师毕业考核,驯服了她的第一头独角兽。带着首胜的喜悦,她骑着那匹漂亮的银色四蹄动物一路跑到中庭来找米莱雅和我。

米莱雅坐在庭院走廊旁,正相当耐心地在一片巴掌大的叶子上画魔纹。最近她的情绪一直不太好。我了解她,这时候她多半在想别的事情,不想理其他人。我安安静静地站在庭中,操纵满庭院的花蕾绽开又合拢。

瑞亚骑着独角兽径直走到我面前。独角兽的鬃毛在庭院明亮的日光下熠熠生辉,她跳下来,两颊红扑扑的。

我好奇地抚摸这头野兽漂亮的背脊,赞叹不已。这样漂亮的伙伴,法师也很少能见到。

“你这就算通过考核了?毕业仪式是什么时候?”

“是的,下周,说好你要来的,别忘了。哎不说这个了,一起去散步吗?”瑞亚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我,盛情邀请我同骑,“来吧,你一辈子也骑不了几回独角兽啊。别的驯兽师都把自己的宝贝藏得好好的,就我这么大方,带你一块玩儿。”

“米莱雅呢?”我问,她进来以后都没有跟姐姐打个招呼。

“噢,别提她。”瑞亚好像不太高兴,“你来不来?不要我走了。”

我回头看了看米莱雅,她头都没抬,于是我耸耸肩,翻身上马。

瑞亚坐在我前面,我握着缰绳,她摘下小皮帽,握住我捏着缰绳的手。

我们靠得实在太近了,我都能闻到她发顶的清香。她的发旋和米莱雅是反着的……

独角兽矜持地在原地踏了几步,慢慢地朝外踱步而去。我们离开中庭之前,满庭的花蕾忽然间一齐绽放,随即凋谢。我回头望去,意识到是米莱雅做的,奇怪她为什么要这样暴殄天物,但漫天的花雨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她。

独角兽带着我和瑞亚在城郊跑了一会儿,瑞亚突然接到导师传信召唤,不得不离开。她满脸歉意,我一个劲地说没关系,但她一走,我只得一个人徒步返回中庭。

我欣喜地发现米莱雅还在那里。

“你还在呢。”我走到她跟前,踩过一地红花。

“嗯。”她瞧了我一眼,继续钻研她那片叶子。

我揶揄她,“大导师回头看见这一地花,不得心疼死?”

她终于放下那片都画不下了的叶子,对我说:“再让它们回去就是了。”

说完,她抬起手,那片叶子自她手中悬空,自下而上燃烧殆尽,在空气中留下一个魔纹。随着魔纹的燃烧,地上的花瓣徐徐飞起,回到了枝头上。它们轻轻地在枝头扑簌了一下,重新优雅绽放。

我看着这一幕,一点点皱起眉头。

这不是寻常的魔法。就算是世间最高超最精湛的法术,也有做不到的事情,其中有一件,就是起死回生。

我无法让死去的花朵再活过来,所以我只会让花瓣开合。但是此时米莱雅在我眼前展示的,是违逆生死的魔法。

一片死寂,一时间只有鸟儿叽叽喳喳的声音。

“这样你满意了吗?”米莱雅轻轻地说,脸上没有丝毫表情,看上去就像个冷漠无情的怪物。

我干笑两声,试图缓和气氛,“这也太夸张了……你是有多厉害……”

数次魔法比试,甚至模拟的战斗中,我从来没有战胜过米莱雅。从十一岁进入白塔,我进步的速度令导师们惊叹,但是不管我进步得多快,我到达什么样的高度,面对米莱雅,她总能以可见的一点点优势击败我。刚开始,我认为只要我努力,再进步一点,就可以胜过她。可是随着时间推移,我逐渐意识到,这一点点优势恐怕不是她的实际水平,而更像是她随意地多拿出一些,应付旁人罢了。

听其他学徒说,我进白塔之前,她从不接受其他学徒的比试邀请。导师中间也没谁无聊到非要跟一个小女孩较劲。因此,过去大家虽然知道她很强,但是也不知道她到底强到什么地步。而我,是白塔的学徒里唯一能和她势均力敌的人,但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明白,这都是表面的假象。

我曾经冒昧向大导师问起过,米莱雅有没有挑战过白塔的老师。大导师咳嗽了几声,神情古怪地反问我:“你问这个干吗?”

“我想知道她到底有多厉害。我试探不出来,她的法力就像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大海。”我踌躇片刻,坦白地说,“可我总不能一辈子都跟在她身后。”

大导师愣了,然后他开始大笑,最后他劝我:“别试了,纳维尔,你这个傻小子,这汪水,根本没有底。”

我没理会大导师模棱两可的回答,可现在米莱雅在我面前展示了起死回生的奇迹。

她拨散空气中最后一点魔纹的印记,淡淡地说:“我根本没有极限。”

不知为何,我从这句傲慢之至的话中听出了一丝森冷的疲惫。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为什么会用这样的口气讲话,特别让人心慌。

那时刚十六岁的我,面对这样的回答,情不自禁问出了我心中潜藏已久的疑问。

“那为什么瑞亚完全不会魔法呢?你们是双胞胎,不应该是这样。”

她起身在庭院里走动,摘下一片新的树叶,坐回廊边继续画魔纹。

我知道她不喜欢别人说起这件事,但是一旦问出来了,她越是不回答,我越是想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