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一件事来。高中军训的时候,荔枝就在我旁边,她整天都要听我唠叨我又喜欢谁了晚上吃什么巴拉巴拉,而她不怎么说自己的事,一说便语出惊人,小小的嘴巴里全都是奇幻无比的事情。比如某天出早操时,她跟我讲起她对“鬼魂”和“第四空间”的新理论,并拿出有力论证说:“军训这几晚,我遇到两次鬼魂。昨天晚上,鬼影又出现了。它飘到我床头斜对的卫生间门边,抬起头来幽幽地看了我一眼,吓死我了,我一夜没睡着。”
我听得心颤颤的,虽说不怎么信但午觉时的噩梦证明我被吓到了。荔枝可就在隔壁寝室,若要说有鬼,那我这间也跑不掉了。
没料到的是,荔枝第二天又老话重提,说是夜里再次遇鬼,不仅幽幽地看她,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我正一脸恐慌,在我们附近站着的一个女孩大声吼道:“够了,用不用这么幼稚地指桑骂槐,当我白痴吗?!”
我莫名其妙地看看那女孩,又看看摆出一副“你继续说我听着”模样的荔枝,完全在状况外。
“不就是回去晚了点吗,看你一眼怎么了?就愿意用那么讨厌的眼神盯着你,就要玩手机噼里啪啦,怎么地?”
我不知是一头雾水还是恍然大悟,就是无话可说,反正之后荔枝没有再提起这件事情。
“你还有在听吗,桑?哎,我说我们待会见。”
“好,好。”
我开始不得不考虑荔枝科学理论里面富含的代指意义了。假设鳄鱼和鬼理论不是巧合的话,从概率上讲,荔枝极有可能不是个科学家,而是小说家。
想着我已走到我们常见面的地方。荔枝正捧着一杯水喝着,我在她对面坐下,她赶忙把水杯扔一样地置在桌子上,洒出来不少沾到她裤子上。她一点没有发现,一心将身子向我这边倾来,兴高采烈地说:“是去月球的通道,我们有去月球的通道!”
如果不是认识了她很多年,我真以为我面对的是一个疯子,至少隔壁桌客人的异样眼光证明我的感受是正常的。
富有激情的荔枝和我谈了很久之后,忽然落寞地来了一句:“我很想离开地球。”
“这种事想一想就可以了吧。”我玩弄着陶瓷杯的手把,趁着难得的情绪氛围,试探地说,“其实,鳄鱼的事,我知道了一点。”
荔枝撇撇嘴。“嗯?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我是说自然老师变成鳄鱼的事。”
荔枝愣了一下。
我把那件事情委婉地用两三句话复述了一遍。
“不是的。”荔枝表情很是不自然,“怎么是鳄鱼了?你忘了,我说他是秃鹫的。”
“话是这么说,”我也有点动摇,“比方说长颈鹿……”
“喂!不要再说了。”荔枝制止了我,“不过是你硬拉上关系的推测。”
“那,有鬼理论呢?”
我第一次看到荔枝无言的样子。她起身来,我以为她要走了,没想到她是借由居高临下的姿态,质问我说:“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这下子真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好了。
羚羊姐夫说,我不应该讲出来让荔枝难堪,正如他不该大嘴巴八卦荔枝一样。我们俩都有点后悔。
但作为荔枝十多年的衷心听众,我真的很好奇我听到的究竟是理论还是故事,好比她讲的都是谜语,而我一直在谜面上漂浮着,殊不知还有深深的谜底,就这么漂了好几年。
几天的假期很快就要结束了。荔枝没有手机,打到家里去也没人接。不久我在街上碰见荔枝,想问问有没有别的方式找得到她,只见她的神情很是尴尬,一点没有想聊几句的意思。后来又碰到一次,她假装没看到我,一拐弯不见了。
大叔说,从荔枝的这种反应来看,她是个极其维护自尊心的人,所以她从来不跟我提起家里的事,反而用科学理论来掩盖。
就像她原名叫立志,却从来不主动提,人人都得叫她荔枝。
但,也许是那天,她问我“是不是不相信”时,我长时间大脑一片混乱的犹豫。又可能是,越长大越不认真对待荔枝科学理论的我,一次比一次敷衍她已察觉。我懊恼不已,每次我回应荔枝的都是一连串的“嗯”、“啊”、“不会吧”和自以为聪明地转移话题,傻子才不会察觉吧。
有天傍晚我在荔枝家楼下,堵到回家的她。她看起来愠怒,眼神闪避。认识她这么久,我只看到那个满嘴科学,永远没长大的小丫头,万万没想到她还有这样敏感到极点的一面。一次询问,一个鳄鱼故事,就像一捅尖刀,戳开她内在的伤痕。
我羞愧难当,看起来她也是。
“并不是什么都不信的。”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是在说什么呀。
她看着我,走过我,然后忽然转过头来说:“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月球的入口的。”
她好像是释然地笑了,但笑的幅度太小,小到看不清表情的变化。
我终于明白了,她就是个逃避现实的人。
谜底
我的内心一直在徘徊,脚步也是,在荔枝家下踱步。那是一个有风的阴天下午,我鼓起勇气走上楼去。
然而到达时,我的头好似被击打了一下,脚步条件反射般地僵住了。
门大开着,里面空空荡荡。地板上面散落着发黑的报纸、发黄的塑胶口袋,废弃的生活用品集中在一角,只有家具摆放留下的灰尘还描绘着当初的痕迹。好似凭空消失,就这么,一切烟消云散。
说起来有点好笑,第一时间我想到的是,荔枝她找到去月球的通道了。
我原地立了很久,理不出个头绪。一回头,看到对面与荔枝家类似的铁门。敲这家门的时候,我才感觉到我多么焦急多么不安,我使劲使劲地砸着门。
那个脸黄生斑烫着僵硬卷发的中年女人絮絮叨叨解决着我的疑问:“她呀,我猜是为了躲她前夫。她那个前夫最近又三番五次地找上门,还是像以前一样吵吵闹闹乱摔东西。她家女儿,哎呀,从小哭到大,夜夜哭,谁听了受得了?每次吵架就能听到她扯着嗓子喊‘不要打妈妈不要打妈妈’,哭得好像再这么下去那孩子就要魂飞魄散了。刚开始他们离了婚我都以为能消停(一边说一边瘪嘴摆手),谁想到两个人反反复复离婚复婚。没复婚的时候,那个女人也会带其他男人回来,带回来的男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前夫知道了又来吵吵闹闹。一个女人任性放荡,老公也是个懦弱的赌徒。唉,生在这样的家庭真可怜。”
扣上铁门以后,中年女人最后那句话在我耳边嗡嗡地叫。我迈进荔枝空荡荡的屋子,窗外吹来的风,掀开窗帘,拂动了地上轻飘飘的纸袋。
我眼前的这里,仿佛化成了一摊浅水,生长着漂亮的芦苇,一条鳄鱼游了过来,又一条鳄鱼,来了又去,芦苇沾了泥点,河水充满了污垢,一个小女孩走过来,躺在芦苇上,仰望月亮。
故事和现实完全契合,这就是个比喻,大大的比喻。
然而我懂得了真正的她,却失去了她。
荔枝走后的第一个中秋节,天气很好,月亮刚出来就圆得通透。我守望着月亮,想着那颗科学荔枝,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爸爸下班回家,放下两手满提的东西,从西服口袋里提出一张纸片递给我,“门卫说有你的信。”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描绘嫦娥奔月的明信片,翻过来,寄信人一栏写着:一切安好。来自月球的芦苇村,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