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黑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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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哭声

楼上有女人在哭。

他弹了弹左手间夹着的香烟,把烟灰敲在了桌上放着的一次性水杯里,右手插进自己脑袋上的那丛鸡窝里,颇为郁闷。

楼下的小孩刚练完《金蛇狂舞》,楼上哪路神仙又开始练声了?他忿忿地想。

女人的哭声断断续续的,每一次抽泣却长得很,莫名地让人感到心烦意乱,仿佛这个女人不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难受似的,却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钝刀,在一整匹布上反复地磨,丝线将断未断,叫人一口气堵在喉咙口,怎么也喘不过来。

他绷直了自己的背,双眼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笔记本电脑,看上去是要把眼前的白屏盯出一个洞来。

后天就要截稿了,你已经被编辑夺命连环CALL了,可你现在只写了小一万,还有另一万字在你的脑袋里藏着掖着呢,再不把它们挖出来下个月就等着揭不开锅吧!

他严肃地警告自己,告诫自己要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甚至不惜用下个月的伙食来威胁自己——民以食为天么!这总该有效了吧?——他作如是想。

然后,他狠狠地把烟咬在自己的上下牙床里,在一片莹莹的白光里摸上了键盘。

可是没敲上几个字,一个古怪的念头又从他的脑袋里钻了出来:咬得这么紧,香烟屁股上该是碾出牙印了吧?他一边这么自问着,一边就放松了自己的下巴,蓦地,一阵酸痛从自己的腮帮子上传来,让他狠狠地打了一个激灵。他的耳朵里又传来了楼上那女人的哭声,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特别的凄凄切切。他使劲地甩甩自己的脑袋,却怎么也甩不掉。

他颓然地松下了自己的腰,把背砸在身后的椅背上,“吱呀”一声,榫头松动的木椅子整个在他的那一股大力下向后晃了一下,他死命地用右手抓住桌沿,才稳住了自己的重心。

楼上的女人还在哭,不愿意停下来。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子邪火。

哭什么哭?他在心里怒骂道。有什么好哭的?老子写不完东西下个月没饭吃,都没哭出来。你哭什么?哭你家男朋友不要你了吗?好吧,就算是他不要你了,可你哭这么响干什么?你不让自己好受,也非要拉个人给你垫背吗?

他坐不住似的在椅子上扭了扭自己的屁股,让椅子又吱吱呀呀响了起来。他想站起来,踌躇再三却又硬生生地压下了想要冲到阳台上去大吼一声的冲动——别人都没骂上呢,我出去当那把枪算什么回事?

他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自己的四周,房间的墙壁上沾着点点油渍,在电脑屏幕的映衬下显得特别的黄,像是在提醒他——这幢房子到底有多老、隔音效果有多差。他突然开始怀念起楼下小孩的《金蛇狂舞》了。起码,别人还算是民族管弦乐,楼上的这位确是彻头彻尾的噪音了。

牙齿狠狠地碾平了香烟,他的眼前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他好像不再是他自己了。他的灵魂从他的躯壳里幽幽地飘出,停在对面的那一幢写字楼上,处在下方的老公房里的情景一览无余,就好像他写小说时的神视角似的。放眼看过去,五楼有个长头发的女人在幽幽地哭,四楼的自己整张脸被电脑屏幕照得惨白惨白,三楼孩子的单亲母亲正小心翼翼地把古筝架子收起来。每一张脸都是模模糊糊的,甚至他自己的脸。他努力地在自己的脑海里搜寻自己的相貌,却想起来,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走到一楼公共厕所的镜子前了。

他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有什么办法呢?他要是有钱,就不会住在这里,他要是有钱租得了新一点的商品房,又何至于在这破败的上个世纪的老公房里啃着方便面过日子呢?他这么想着,一边努力把自己的魂儿又压回自己的身体里,视线缓缓地转过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唯一称得上是好东西的只有眼前的这台笔记本电脑。如果把这台笔记本拿走了,便只有这地上摆着的方便面盒子能够让人看出这是一间二十一世纪的房间,而不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或者更早。

他突然变得百无聊赖起来。这会儿,屏幕上的白屏也变得不那么可恶了。他觉得自己是麻木了,拿什么都激不起自己一丁点的热情。有人说写文章就像是在献血,键盘上的每一个键位都像是一根一根的毛细血管,手指敲上去,人的精血就一点一点地被吸走了。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不相信这个,觉得全天下没有人比自己更会写文章,哪一篇不是信手拈来,毫不费力的呢?可三年就这么蹉跎地过了,他仿佛也成了别人口中的那个写手,电脑就像是个吸血鬼一样,在每一次敲击中默默地抽走自己的才情,最后要逼得他江郎才尽。

楼上的女人依旧在哭,气息绵长,好像怎么也哭不累,又或者,那女人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哭到筋疲力竭。

他想,好吧,我认输了,今天绝对是写不出什么狗屁的一万字了,干点别的算了。

他认命地打开了自己藏在书桌底下的无线路由器,插上耳机,一口气开了好多个网页。

他随手点了一部据说评价很高的枪战片,就把这个页面最小化了,转而把自己的微博拉到最上方。耳边充斥着听不懂的鸟语,和“突突突”的机关枪的声音,他的心情又莫名地愉悦了起来,一个一个回复别人对他的@——当然,这是他的小号,这会儿他还不敢上他的大号被编辑催稿。关注他小号的人虽不及大号来得多,可放在普通人眼里也绝对是个名人了,近两千的粉丝,是他在一场又一场的掐战和卖小清新里培养起来的。他前两天用自己的小号抱怨楼下的小孩练琴扰民,更是为他培养了一大批同在水深火热里同志们,留评的数量刷出了他的历史新高。微博下各种各样的抱怨都有,从扰民谈到教育体制问题,从国内转向日本的一起有名的谋杀案,最后还有一群粉和黑在下面互掐,好不热闹。

回复完评论,他想了想,把光标移到输入框里,又写了一条新的微博。

“《金蛇狂舞》练完了,仍旧不得安宁。有女人在楼上哭。烦!”

也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评论就飙到了二十几条。

“这都快凌晨了吧?哪位妹子这么好的体力?博主辛苦了。”

“唉?您老这是时运不济吧!不过现在的人也太没有公德心了,都这个点了还哭什么哭。”

“话说,您老是不是想来个英雄用他温柔的目光抚慰了美女受伤了的心?”

“楼上+1”

“楼上+2”

“楼上+10086。”

……

他扯了扯自己的嘴角,尽管他自己不知道,但他确然是笑了。

微博真是个好东西,粉丝多的时候尤其好。

你说一句话,下面一群人为你摇旗呐喊,都不用拉票的。

他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看着刷刷刷往上蹿的评论数,他有一种自己是被挺着的感觉——在这么多人的眼里,他说的话就是真理,他就是说一不二的神!

他已经听不到女人的哭声了。

在他失去对自己笔下人物控制的时候,他起码还能够撺掇起他的粉丝,牢牢地掌握着别人的视线。这个认识让他热血沸腾起来,手指按在F5上,乐此不疲地刷新着。

过了好久他才发现,枪战片已经进行到了尾声。片子里那个傻傻的美国大兵把自己的狙击枪瞄准了一个加油站,“轰”的一声,所有东西都爆炸了,一切都化作了尘埃。

典型的个人英雄主义,美国经典烂片,他“切”了一声,为这部片子做了如是断语——尽管从头到尾他只看了十分钟不到的时间。

他摘下耳机,脑海里还嗡嗡地响着,却也没有再听见那女人的哭声了。

终于结束了吗?他突然有一点怅然若失,这女人的哭声竟成了他今夜的背景音乐,突然之间消失了,到让他觉得不习惯了。是哭累了吗?唉……睡一觉,又有什么看不开的呢?

他这么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告诉自己的粉丝们,于是再一次拉开了微博的页面,写到:

“哭完了。终于结束了。”

写完这条微博,他就拉掉了自己的网线,下线了。

站起来伸了伸懒腰,他又坐了下来,在一片白惨惨的光里,信心满满地摸上了键盘——他知道这一回,他能写完了。

第二天破晓的时候,他总算敲完了最后一个字。上线,把文件传给自己的编辑,胡乱地裹上了那条能闻出红烧牛肉面味道的被子,沉沉地睡去。

他是第二天的晚上醒来的。

打开电脑和编辑确认完了发表事宜,就看见编辑那头窜出来这么一句话——“死胖子,今天我给你填汇款单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今天早上那条跳楼自杀的新闻不就是你家那边出来的吗?有没有什么八卦内幕啊?”

他愣住了。

“女的?”

“是呀是呀!好像和小三小二什么的有关系,你知不知道什么八卦啊?”

“不知道。你知道我不出门的。”

“哦……”编辑的语气里透着点失望。

他却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自己的微博,照例又是好几千条的评论和转发,大多都是什么“博主辛苦了”之类的安慰,也有人画了长条漫画来吐槽,到后半夜的时候连微小说都有了。

他把滚动条往下拉得飞快,同时觉得有一股寒意从尾椎慢慢升起。

他想,她死了,可是你们全都不知道。

你哭了大半夜,原来是为了鼓足勇气去跳楼吗?

他摔下了自己手上的鼠标,把桌子上泡满一杯子香烟屁股的水杯震出了几滴水珠子来,烟灰在水里上下漂浮,说不出的恶心。

阳台外面,不知道哪户人家忘了把窗户关上,夜里的风直直地灌进房间,发出了怵人的啸叫声。

他侧着头仔细地听了听,却觉得楼上的那个女人好像还没有哭完似的,这哭声绵长,却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哭到筋疲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