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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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强制被动

1944年1月11日,星期二

奥斯维辛集中营II,彼尔肯瑙

深夜,一辆火车停在了林间,十五辆运牲口用的卡车,依序开了上去。在这些卡车上,有超过一千人,正在焦急等待着。除了呼啸着穿过林间的寒风,以及挟带冰碴,从火车四面八方阵阵侵袭过来的冷雨造成的风雨声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因为卡车旁边的木栅围栏完全没办法抵御寒冷,每辆卡车上的人们都蜷成一团,互相搂抱着取暖。

火车再次发动时,天也依旧黑着,并没有亮。飞驰的车轮有规律地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这声音,对于卡车上的人们而言,在将近一周的时间里,已经算得上是一种常态了,因此,几乎每个人都能够进入到断断续续的睡眠当中,稍事休息。

不到半小时之后,火车抵达了终点站。

闪亮又刺眼的灯光照过来了——虽然车上乘客们的感觉,几乎要被卡车木栅栏间透过来的冷风给彻底冻坏了,但这种强光,还是给予了他们足够的刺激。里面待着的人们,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爆发了不小的骚动。卡车的门被打开了,从外面那种极其不自然的强光中,传来凶狠、愤怒的喊话声,对着车中那些完全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的人们,发出命令。

在那些已被打开的门的前方,是一个长长的水泥月台。火车上的乘客们被赶出来,像一群牲口一样,驱离火车。所有的私人财产都不能带,必须就地放下,等候处理。下车之后,乘客们终于可以亲眼看到那群折磨他们的人了——那是一些穿着灰色党卫军军服的暗影。

有一个卡车里的乘客比较犹疑,不打算听从命令,走出车厢。这时候,就有一只大手,伸向车厢里离得最近的那个人——一位老者——粗暴直接地把他从车厢里拽了出来。老者重重地向下摔到水泥地上,随后又迟疑难堪地爬了起来。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已经摔断了胳膊。其中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拔出随身的手枪,枪口抵在那老人的头顶上。枪响了。一个女人发出了尖叫,她的尖叫声,仿佛是脱离了肉体,独自存在的一般——就好像是,有一群爱尔兰传说中专门预报死讯的女妖,正在车站泛光灯上方的黑暗当中,不住哀嚎。尸体,直接被人踢到月台下面,滚到了火车的车轮之间。

这一连串行为,就好像是瞬间破除了某种魔法似的。在“出来!出来!”的命令声中,卡车上还没有出来的乘客纷纷起身,一涌而出。因为,他们知道,如果再不出去的话,他们的命就没了。

在站台上,一个党卫军军官问道:“你们当中谁会说德语?你们中有人会说德语吗?”

埃米尔不情愿地举起手来。

“跟我过来。”

在难以忍受的高压气氛下,他被领到一个还有其他几名军官站着的地方,看他们的样子,像是正在寒风中等一辆已经晚到了的班车似的,不怎么耐烦。这时,又有几个囚犯被押过来了。他们这些懂德语的囚犯,被要求每人跟着一名军官,负责为他们翻译命令。

就这样,男人们被要求站在一边,而女人们,则被要求站在另一边。党卫军的人负责区分出老人和小孩。埃米尔很担心他那两个儿子,但军官却告诉他,不必担心;符合工作年龄的成人,会被送往劳工营,而孩子们,则将被送往家庭营,在家庭营里,那些因为年纪太大而无法从事重体力劳动的老人们,会负责照看孩子们的。军官对埃米尔说这些话时,情感上完全没有起伏,话语之间暗藏着倦怠感——显然,这样一套宽慰人用的保证,他之前已经说过上百次了。

实话实说,军官所说的话确实合情合理,在正常范围以内。然而,这其实只是说谎者国度里面,许许多多谎言当中,首当其冲的一个。“家庭”,这个词的原本意思被纳粹们给偷梁换柱掉了。在奥斯维辛,“家庭”的意思,就是死亡。

在埃米尔的翻译帮助之下,军官得以将男人们分类,弄清楚哪些人适合工作,他们的具体年龄有多大,是否有些特殊的技能。从这些问题来看,对于适合体力劳动的工人数量,他们其实是有个需求定额的。而哪些拥有特殊技能的人,则会得到额外的加分项。埃米尔很幸运,他会说德语,又是一名技艺精湛的钟表匠。在整个筛选过程中,埃米尔看到自己的妻子——罗莎正站在被选中需要参加劳动的那条女性纵队里。而他们的孩子,路易斯和马歇尔,则排在左边那队,跟他们的祖母待在一起。

现在,全部人都缄默不语。仅仅一枪,就足够镇压一切的反抗。直到有个母亲,舍不得站在另一条队伍里的孩子,直接从她那条纵队跑出来,走向孩子们为止。

步枪枪托的一次猛击,把她直接击倒在地上。

“蠢婊子。”当她摇摇晃晃,再度站起身来,用手擦拭着顺着脸庞流下的鲜血时,其中一个军官这样骂了一句。然后,他又接着说道:“好吧——让她跟他们一起走吧。”

就这样,全是老人和孩子的左边那队,列队完毕,开始走了起来。这条队伍逐渐消失在电弧灯光芒之外,那如无底洞般张开大口的、稠密的黑暗当中去了。

埃米尔在口中轻轻说了声“再会了”,来向自己的孩子们送行。“好好跟奶奶在一起。”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再也不会见到他们了。

因为在睡梦中大声尖叫,埃米尔被伊夫斯给摇醒了。现在,他正在哭着,哭个不停,伤心欲绝。“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们呐。”他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伊夫斯试图安慰他,平复他的情绪。因为,如果埃米尔再不安静下来,夜间守卫就会把这件事报告给他们居住区的老大了。那样一来,他就会因为打扰了大家的睡眠,而受到处罚。

“我漂亮的儿子们啊……”埃米尔继续嚎啕。“我甚至连一张他们的照片都没有。我已经想不起他们长什么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