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1月
索拉辉特,党卫军乡村俱乐部,德占西里西亚
尽管天气很冷,麦斯纳却还是觉得自己不太想离开廊道,进去吃晚餐:他希望能够独处一小会儿,给自己的日记里加上一些简短的文字内容。他的军官同事们都对在党卫军乡村俱乐部度假抱有极大的热情——在履行完营地里严酷难熬、充满压力的职责之后,这是个放松心情的好地方。不过,这却是麦斯纳第一次来到这里。看过之后,他了解到,同事们的说法并没有夸大。俱乐部设立在一座小山坡上,周围青山绿水环绕,景观壮丽,是个如天堂般宁静安逸的地方;至少,也是在夜晚来临之前。到了晚上,在喝过一些酒之后,有人就会开始弹钢琴,或者拉起手风琴来,起舞唱歌的活动也随之开始。面前的场景,让他想起过去的幸福生活——那还是在战前了。这里甚至还有女人,党卫军的女卫兵,妇女营和家庭营的管理人员。她们全都围着麦斯纳打转,这令他略带自嘲地笑了笑;他胸前佩戴着的铁十字勋章就像块磁铁一样。他不禁会想,她们是否也会跟喜欢勋章一样,喜欢他那只木制假腿。在手中香烟抽了最后一口之后,他把烟头从阳台上轻轻弹了出去,然后走了进去。
索拉辉特的晚餐十分隆重,他随便找了一张餐桌就座,旁边是文森兹·肖特雷,莫洛维茨的营地主管,还有埃里希·韦伯,一个党卫军医生。令他们感到吃惊的是,最近刚刚晋升为中校的总指挥官走了过来,打算坐他们这一桌。当他拉出椅子来的时候,他们三个人马上站了起来,这时,利勃亨舍尔开口了,坚持让他们不要太过拘泥于礼节。
“绅士们,请赶紧坐下吧。在这里,我们都是党卫军的同志,你们难道不同意吗?”
晚宴由服务水平一流、穿着白色绸缎马甲的波兰侍者们一道一道地端上来,装餐点的餐具全部是皇室级别的瓷器,杯子也都是用波西米亚水晶制成。用完餐后,还会送上雪茄和白兰地。
放松下来的保罗·麦斯纳呼出一阵灰白色的烟气,对那优雅高级的味道赞赏不已。
“这种好货是从哪儿弄来的?”他不由问道。
“我相信是来自哈瓦那。”韦伯说。这位韦伯的父亲,是从事外交工作的。“途经葡萄牙和西班牙。”
“这是在骷髅师团服役的特权。”肖特雷插话了。“无论如何,对于我们不得不从事的工作,是应该有一些补偿。”
麦斯纳之前也听到过这样的言论。现在,他要对此进行反驳。“不得不说,我发现这里的生活,比跟苏联人打仗要轻松得多。”
“在你看来,或许是这样。”韦伯一边说着,一边弹了弹手中的雪茄,让烟灰落在地板上。然后,给了保罗一个傲慢的微笑。“但实际上,我作为医生的职责,大概比你还是要……更繁重那么一点儿。”
在战地医院里待过的那几个小时,深深地烙印在保罗的记忆里:那些尘土,那些血迹,因疼痛而起的嚎叫,还有从不停歇的炮火声。“真的吗?你是个外科医生,对吗?”面前的医生点头表示同意。“我想知道,”麦斯纳继续说问道,“你上一次在炮火中给人做外科手术,是在什么时候。”
韦伯脸红了,他用愤怒的眼神,狠狠瞪了这个武装党卫军一眼。
这时,总指挥官来解围了。“绅士们,别这样了。在这里,我们不要说些那么苛刻的话。我们每个人,都在用不同的方式履行属于自己的责任,我们都是富有责任心的好同志。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掉,好吗?麦斯纳中尉来这里的时间并不长,还需要一段时间来熟悉我们这儿的行事方式,尤其是在经历过前线的物资匮乏之后,还不太能适应。”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举起了酒杯。“虽然我很想继续跟各位待在一起,但恐怕现在没时间了,不过,在我走之前,还是要敬大家一杯。”他用一只银质的茶匙,敲得自己的酒杯叮叮作响。听到这响声,每一桌的军官们都站了起来,举起了手中的酒杯。“为了元首。”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他从麦斯纳身边走过,把手放在这个年轻军官的肩膀上,对他说道。
“在我离开之前,单独和你说句话,可以吗?”
说完,总指挥官就走到隔壁一个没人的吧台位置,等着他这位部下赶上来。
“我向您道歉,长官。如果我刚才……”麦斯纳扭头看了看宴会厅的方向。
他的道歉,总指挥官根本不屑一顾。“那件事?别管那件事了。韦伯本来就是个傲慢的混蛋。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麦斯纳,我唯一想说的就是,尽管你接手我们这里的管理工作才区区几个月时间,我已经看到,劳工营的工作表现有了明显的提高。你做得很不错。”
这位年轻军官的脸上,浮现出如释重负的微笑。“谢谢您,长官。我很高兴听到您这样说。”
总指挥官在军装口袋里翻找了半天,取出一张纸来。“还有些其他的事情。”他把这张纸递给了他的下属。“这是来自党卫军领袖、希姆莱先生本人的直接命令,强调了士气的重要性,并吩咐我们,必须提高干劲。他提出的建议是,党卫军军官们,平时应该有一项比较高尚优雅的兴趣爱好。”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接过勤务兵为他取过来的军大衣和军帽。“现在,我不建议我们将兴趣爱好拓展得太远,比如试着开创在歌剧或者其他类似领域的兴趣。”他一边继续说着,一边把军大衣披在自己的肩膀上。“不过,我们还是必须做些事情,来向上头展示,我们是很认真地在对待这项命令的。我把这项任务交给能干的你了。”
麦斯纳有气无力地回到宴会厅,继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细读那项命令。“瞧瞧,”他看了看同一张餐桌的另外两个人,对他们说道:“如果我刚才……好吧,如果我刚才说了什么过分的话的话,我向你们道歉。”听到这话,肖特雷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背。“别在意了。你很快就会习惯这里的。你手里拿到的是什么?”他一边指着麦斯纳手里的那张纸,一边问道。
“该死的经济管理总局命令。”
“他们想要做些什么?”
“似乎是因为党卫军领袖很担心集中营系统里的士气问题。他们下了命令,要求我们改善这种情况……准确点说,是要求我去改善这种情况——至少,在奥斯维辛,需要有些改变。”
“怎么做呢?”
“按照上面的意思,应该是需要有文化活动。我们所有人都需要通过文化活动变得更高雅些。我就是促成文化活动的那个人。”
肖特雷笑了。“你之前还觉得这儿的生活诗情画意呢,不是吗?马上就给你上了一课啊。”
麦斯纳被哽得没话说,只好面露难堪地笑了笑。“真是一下子就被击中了要害啊。不过,话说回来,关于文化活动,你们两位谁有什么好主意呢?我很乐意接受好的建议。”
“我有个主意。”韦伯说道。“成立一个国际象棋俱乐部,怎么样?前些日子里,我就已经有过这个念头了。我自己也下国际象棋,但是,却从来没有问过周围有没有人也喜欢下棋。”
麦斯纳拿不定主意了。对于他而言,想得更多的是组建合唱团。无论如何,在乡村俱乐部里,唱歌似乎十分流行。他转头问肖特雷。“你怎么想?”
“好吧,下棋肯定是很高雅的文化运动,毫无疑问。”
“你也下国际象棋?”韦伯反问道。
肖特雷耸了耸肩,答出来的话却是:“当然下,谁还不下国际象棋啊?”
麦斯纳打算多少打消一点他们的积极性。“但是,你们觉得,这种活动,大家会积极参与吗?”
韦伯的积极性,已经被自己的建议完全调动起来了。“会的,肯定会的。关于成立国家象棋俱乐部的计划,我想得越多,就越觉得它不错。那些已经在下棋的军官们——”他自然是在暗指肖特雷和自己。“可以帮助那些完全不知道怎么下棋的家伙,告诉他们窍门。这个国际象棋俱乐部,甚至可以向更低军阶的军人们开放。一旦这样做了,肯定对士气很有帮助,想想看吧,效果会是怎样——棋局上一来一去,军官们岂不是会更了解自己手下的人了吗?”他往后一靠,吸了一大口雪茄,接着说道:“还有什么会比国际象棋更合适?国际象棋,不就是德国人发明的吗?”
星期一早上,麦斯纳七点就在办公室了。埃登穆勒比他到得还早,炉火之上,一壶咖啡正咕噜咕噜冒着泡。麦斯纳隐隐觉得,这个上等兵会对整件事儿有帮助。他的感觉是对的——埃登穆勒是个天生的组织者,是个能够将全部不同碎片完美拼合一处的天才——只要情况并非是完全不可能实现,他就能办得到。
麦斯纳直截了当,选择这样向他的勤务兵问好:“埃登穆勒,你觉得,我们这儿组建一个国际象棋俱乐部怎么样?”
上等兵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让讶异表现得太过明显。“什么,这儿么,长官?在这办公室里?”
“当然不是,你这笨蛋。我的意思是,建立一个营地国际象棋俱乐部,向所有党卫军成员们开放。”
“军官和普通士兵吗,长官?”
“没错。所有军衔都可以参加。”
埃登穆勒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回应道:“好吧,我觉得如果要那样做的话,情况有点儿微妙,长官。”
“微妙?微妙在哪儿?”
“微妙在,我们能否在比赛时稍微下点注,长官。”
“稍微下注?”
“是的,长官。如果士兵们能够在棋局胜负上多多少少下点儿注,我敢肯定,他们都会支持您的决定。如果不能下注,我不认为他们会对这件事有多少兴趣,这是实话实说。”
麦斯纳忍住不笑出声来。“这个想法,本来是打算要给营地里增加些文娱生活节目、鼓舞士气的,而不是为了给你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买卖交易制造更多机会,懂吗?”
埃登穆勒脸上的表情,却并没有怎么改变,他是认真的。“懂的,长官。”
“好吧,就让我直接把话挑明吧——如果我允许在棋局胜负上下注,你认为组建这样一个国际象棋俱乐部,会在整个营地里流行起来吗?”
“会十分流行的,长官。”
“那么,具体由谁来运作这个赌博项目呢?”
“我多少认识一两个能够做这件事的人,长官。我可以多方打听看看——当然,必须得先得到您的许可。”
麦斯纳没有回答,只是鼻子里哼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勤务兵拿起咖啡壶,倒了满满一杯,放在了面前军官的桌子上。然后,他就打算离开了。
在埃登穆勒已经走到门口时,麦斯纳把他给喊了回来。
“埃登穆勒,你在多方打听的时候,也顺带弄清楚,你能够搞来多少套国际象棋,可以吗?”
听到这话,埃登穆勒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我很愿意做这件事,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