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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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希腊礼物(2)

麦斯纳被巴尔的设想给吓住了。“这完全不公平啊,长官。钟表匠从来没有跟那个等级的人较量过。”

巴尔用拳头狠狠捶了捶办公桌。“公平?”他咆哮道:“我根本不在乎这是否公平,麦斯纳!这件事已经闹得太大了,因此,我现在必须把它给彻底终结掉。”他停下来一会儿,喘了口气,然后,以比之前冷静得多的语调,继续说道:“你还不明白吗?这里,在奥斯维辛——我们是与全球犹太人进行战斗的最前线。我们连哪怕一场战斗的失败都承受不起,一旦失败,我们就会覆灭。在战争中,怎样做都是公平的。”

麦斯纳很清楚,现在他应该小心说话,避免彻底惹恼总指挥官。“长官,你难道不觉得,你把这件事看得太严重了吗?请别忘记,霍斯中校本人也支持跟犹太人下棋这个主意。他曾经说过,让党卫军军人接受挑战,接受挫败,这样一来,就能警惕我们,使我们免于懈怠——这是很好的事情。”

“我对霍斯,或者其他任何人曾经说过的话都不感兴趣。”总指挥官愤怒地回应道:“如果有什么事情处理得不好,我才是那个将要承担责任的人。我只会认真考虑那些对这个营地有利的命令,你那些荒谬的主意,还有公平竞赛的念头,都是在扰乱营地的安宁。今年,我们已经处理过一起叛乱事件了——这个钟表匠,给了那些囚犯们希望。他们亲眼看到,他竟然战胜了之前从来都不可战胜的党卫军军人。既然这样,我就必须把这些希望从他们的身边夺走,让他们趁早放弃幻想……就是这样,你去找到这个国际象棋冠军,把他带到这里来。这是命令!”

1944年10月

帝国公众启蒙与宣传部,柏林

这天,威利吃完午餐回办公室的时间晚了。最近这些天里,他做每件事都会晚。

盟军没完没了地轰炸,什么东西都短缺,甚至连宣传部都不能保证食堂每天的食物供应了。除此之外,没有人愿意认真做事了——至少,对于他而言,是完全不愿意的。战争进行到现在,几乎等于是输掉了,尽管没有任何人敢明明白白说出来。

他的办公室同事,格奥尔格死了。大约两个月之前,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一枚英国空军投下的炸弹,把他住的公寓给彻底炸平了。一开始,威利还很怀念这个老家伙的唠叨;唠叨他的迟到,唠叨装作很忙的重要性。但那都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整个部门几乎是形同虚设,这里唯一剩下来的,就只有残疾人了——包括威利,还有跟他类似的那些人,他们没办法使用步枪。威利好几个月都没有碰过女人了。因为,遇到像他这个年纪的、穿着平民服装的男人,她们会感到满腹狐疑。女人们会奚落他:“你怎么不去前线打仗?”有那么一到两次,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会果断大胆地取下自己用来遮住假手的手套,向她们挥手,以此来告诉她们自己不去前线打仗的原因。但到最后,他连被奚落都觉得无所谓了——这样做能有什么意义呢?战争波及到了每一个人。现在,他唯一希望的事情就是战争能够尽早结束。

回到办公室后,他看到桌上放着一小张纸——这是他老板法尔特豪森给他留的便条。在看过便条上所写的内容后,他在心里埋怨道:为什么盟军的轰炸没有把他给炸死,偏偏炸死了格奥尔格呢?真不公平。

便条上写的内容,完全没有任何道理。有一位党卫军军官正在找他。党卫军会想要找他做些什么?威利把便条塞进口袋里,走出办公室,去见他的上司。

日渐密集的轰炸,并没有影响到法尔特豪森的脾气。“我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找你。”他告诉威利,“反正,你接到了命令,需要马上到阿尔布雷希特王子大街的党卫军经济管理分局报到,立即动身!”

威利并没有故意去延误这趟行程。因为——似乎已经没有什么工作,可以让他留在宣传部里稍微耽搁的了。

党卫军总指挥部也被轰炸了,但人们仍旧在里面办公。他被人引去见了一名年轻的少尉,这位少尉的办公室,只不过是走廊里摆着的一张桌子而已。

“你是威海姆·施韦宁格吗?”军官慢条斯理地问道。

“是的,我是。”

“威海姆·施韦宁格,帝国国际象棋冠军?”

听到这句话,威海姆的眼珠转了转,略微思考了一番。就跟宣传部里的其他很多人一样,他一点都不喜欢党卫军——这或许是因为他们部门的最高领导,也即戈培尔的偏见所导致的。最后,威利还是如实回答道:“是的,我是威海姆·施韦宁格,帝国国际象棋冠军。”

党卫军军官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是不敢相信,这么样一个可怜兮兮的家伙,竟然会是什么什么的冠军。“我们收到了一份不同寻常的请求。”他对威海姆说,“是来自奥斯维辛集中营总指挥官的。我接到指示,要把你征召为党卫军的一名荣誉成员,然后,安排人把你送往集中营。”

“奥斯维辛?究竟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要让我去奥斯维辛?”

“他们邀请你去,显然是想要你下一场国际象棋比赛。”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如此幸运。”威利笑道:“最后的最后,我终于还是穿上了一身军服。真的,这是如假包换的党卫军军服,在我办公楼里的那些人,或许会对这身衣服嗤之以鼻,不过,出了宣传部,只要穿着这身衣服,一切的讥笑,还有背地里说的那些坏话,就都不会来烦我。我没准又能弄到一个女人,或者两个——尤其是当她们看到,我竟然会被颁发少校荣誉军衔的时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埃米尔问道。

“10底11月初。”

“但是,你从来没有去过奥斯维辛,不是吗?”埃米尔问道。

威利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动身?你不愿意过来吗?”

“不是的——为了避开轰炸,哪怕只是逃避很短的一段时间,我都几乎愿意做任何事。每隔几天,我都会去党卫军办公楼一趟——当然,会穿着我崭新的制服——但是,每一次去,他们都告诉我,没有运输工具可以带我去奥斯维辛。”

麦斯纳从被单下面伸出了手,无力地朝着他们挥动了一下。“正是因为你不能前往奥斯维辛,埃米尔才得以幸存下来。关于这点,我是很确定的。”他对埃米尔和威利这样说道。他的声音,已经低到几乎听不见了。

“但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麦斯纳每呼吸一下,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不过,他还是努力解答了威利的疑问。“那时,我的那张调令总算是姗姗来迟。我的老战友,彼得·索尔莫,当时已经是某个师团的总司令了。我按照他的命令,从奥斯维辛奔赴西线,在科布伦茨担任他的副官,为12月即将进行的阿登反击战做准备。但是,和你一样,威利,我也被运输问题给耽误了。”

埃米尔仍旧不太理解保罗这番话的意思。“为什么威利不能按时到达奥斯维辛,跟在我身上将会发生的事情会有那么密切的关系呢?”

麦斯纳试着在床上坐好,这更加剧了他的疼痛——他疼得呻吟了起来。

“给你。”威利把那个药剂瓶递了过去。“上帝啊,你赶紧注射吗啡吧。”

“晚点再说。在睡觉之前,我会来一点的。”麦斯纳把药剂瓶推开了。“你还没发现吗,我的朋友?”他继续说了下去:“一旦我离开营地,我就再也没办法保护你了。但是,也不会有什么人来害你。因为,巴尔一直都在等待威利到达,想让他来教训你一顿。唯一可以终结‘不可战胜的钟表匠’传奇的方法,就是让你被一个党卫军军人打败。”

“你是在什么时候才最终离开奥斯维辛,前往加入你的老部队的?”威利问道。

“一直等到了11月10号。那是一段十分混乱的时间。巴尔甚至请求我,让我重新考虑一下我的调离要求。苏联人已经抵达布达佩斯市近郊,离奥斯维辛只有四百公里远了。我想,在那个时候,即便是巴尔,也已经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了。但是,我不能留下来。我知道,希特勒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因此,我想要跟我的老战友们一道,共同面对最终的命运——而不是被上千个快要饿死了的囚犯们包围着,在集中营里耻辱投降。”说到这里,他身心俱疲地叹了口气。“但是,就算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有办法为保护埃米尔,做最后的一件事。”

“你做了什么?”

“我把一样东西交给了埃登穆勒。”

“你给了他什么?”

然而,此时此刻,麦斯纳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就是不停摇头。他已经精疲力尽,说不了话了。一阵沉默的呻吟之后,他倒在了枕头堆里,不再理他们了。

埃米尔和威利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我真希望他能够老老实实喝一管那该死的药剂。”威利向埃米尔耳语道。

埃米尔点了点头,但他却说:“我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不愿意用。”

麦斯纳没有睁开眼睛,但他仍旧声音沙哑地插了一句:“你们看看,我还是听得到你们说话的。”

威利笑了。“别担心,老先生,我们不会强迫你去喝那药剂的。但是,你现在需要休息了。我们晚点再过来吧。”

“现在就给我用一点吧,在你们走之前。”麦斯纳气若游丝。“不过,你们一定要答应我,一定要早点过来。我想要知道故事的最后结局。”

于是,埃米尔扶着保罗坐了起来,威利用计量管倒了一份药剂给他。那些液体很苦,麦斯纳喝下去的时候有点噎到了,一些药水顺着他的下巴滴了下来。埃米尔取出一块手帕,帮他擦拭干净。麦斯纳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埃米尔的胳膊。埃米尔感到十分惊讶,因为,麦斯纳抓他的那只手,显然用了很大的劲儿。

“答应我。”麦斯纳坚持要求道。

“别担心了,保罗。我答应你。”

一分钟后,威利伸过手来,轻轻碰了碰保罗的手臂。

“我想,他现在已经睡着了。”他低声对埃米尔说道。然后,威利就站起身来,向门的方向走去。埃米尔也紧随其后。

但实际上,保罗并没有睡着。他此刻正大步走在丁二烯橡胶工厂里,发疯似地寻找某个人,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找谁。忽然之间,他想起来自己正在找谁了:钟表匠。他必须赶紧跟他说上话才行。麦斯纳询问自己看见的每一个人:“钟表匠在哪里?”但是,没有任何人看见过他。他应该在机械车间里,然而,他也不在那里。保罗拐进了一条漆黑的小巷。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木制瞭望塔——这种塔楼,通常都是在营地的边缘间隔固定距离建造的。有个人正站在那个瞭望塔的上面,那个人穿着长长的黑色皮风衣,戴着党卫军的军帽。保罗冲着他大喊道:“钟表匠在哪里?”那个人听到喊声,转过头来。保罗呆望了片刻,才认出来他是谁。那是胡斯泰克,但又不是胡斯泰克。他的脸,逐渐变成了一个骷髅头。这个骷髅头用没有眼皮的双眼注视着他,连着牙齿的上下颚合在一起,摆出一个骇人的微笑。“钟表匠吗?”那怪物开口了——是胡斯泰克的声音。那声音,在小巷里不断回响,充斥在空中,仿佛是从某个扩音器里喊出来的一样。“他不在这里。他已经被送到烟囱那边去了。他属于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