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真是非比寻常!”威利欢呼道:“我跟着你走完了这场比赛的每一步。你战胜了党卫军的国际象棋冠军,救下了又一条性命。但是,你肯定知道,胡斯泰克是不会尊重你跟保罗之间订下的协议的。对了,保罗真的要求调到前线去吗?”
躺在床上的麦斯纳举了举手。“很抱歉,不过,那是真的。”他对威利和埃米尔说道。因为咳嗽,他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焦虑起来。“这样做很自私——对此我也十分清楚。我逃离了那里,可是,我却并没有指望能够从战争当中幸存下来。武装党卫军的战死率高得惊人,比在国防军里要高得多。当时,我自以为是地认为,只要我战死了,我作为军人的荣耀就能够得到保全。”说到这里,他又是一阵咳嗽,不得不停了下来。威利帮他坐起身来,埃米尔递了一杯水过去。抿了几口水后,身体因为剧痛而痉挛的情况稍微减轻了。但是,麦斯纳脸色,却因为疼痛而变成了死灰色。
“你想来点吗啡吗?”威利问道:“医生说,这不止可以止咳,还能镇痛。”
麦斯纳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在我离开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恰恰是总指挥官本人,在完全无意的情况下,给了埃米尔足够的保护。也正是因为总指挥官,关于钟表匠的一系列故事当中的最后一个人物,才能够正式登场。”
“什么?还有个人物,这么晚才出现?究竟是谁?”
麦斯纳又抿了一口水,然后才回应道:“就是你啊,威利。你也曾在这一系列故事当中,扮演过一个角色。不仅如此,你或许还是最终救下埃米尔性命的最重要人物呢。”
“我?”威利被麦斯纳的话给吓到了。“你能这样想,我当然觉得很高兴。但是,我却对此毫不知情啊——我从来就没去过奥斯维辛。”
“你说的完全正确。”
1944年10月13日
索拉辉特,党卫军乡村俱乐部,德占西里西亚
胡斯泰克勃然大怒,他大吼一声,一下子掀翻了棋桌。所有棋子都飞到空中,而后又散落到地板上。大厅里安静得使人吃惊,连棋子在地上滚动,最后慢慢停止的声音都听得见。胡斯泰克站起身来,伸手拔枪,枪口直接对准了钟表匠的脑袋。但是,他并没有开枪——那个盖世太保突然转变了表情,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把枪放了下来,用带着胁迫感的语气轻轻开口说道:“直接把你枪毙,实在太便宜你了,钟表匠。”
他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直接挤出了围观的人群,根本不管自己路上推撞挤开的都是谁、是哪种军衔。
紧接着,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人们开始骂起了脏话,并且向钟表匠投来愤怒的目光。有个人直接往他脸上涂了一口痰,还有一位女士,把手里端着的饮料泼向了他。本来坐着的一些人纷纷起立,像是打算过来狠狠揍他一顿,或者做些更加糟糕的事情。
埃米尔试着不去关注他们中的任何人。他开始在房间里寻找丹尼尔·法伊——在下棋的这段时间里,他好像整个人都失踪了似的。最后,埃米尔终于找到了他。他正蹲坐在一个角落里,双手抱头,看来是想把自己给藏起来。狂怒的人群,渐渐向埃米尔所站的地方聚拢——这可能是埃米尔至今为止,做过最了不起的事情了——直到麦斯纳挺身而出,挡在了他的前面。
麦斯纳公然与所有人对峙,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把自己也牵连到他们的咒骂之中。在大厅的另一侧,埃登穆勒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把法伊沿着吧台带去了出口。
“我们走吧。”麦斯纳很温和地对埃米尔说道。他把自己的拐棍举了起来,似乎在威胁眼前这群人,告诉他们,一旦有必要的话,他会用上拐杖的。上尉如履薄冰地从人群当中走出了一条路,钟表匠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但是,大厅的门口站着总指挥官,他已经气得满脸通红了。“你想怎么样?”
“长官。”麦斯纳说道,“我认为,现在大家都不太冷静。我们应该等一等,等到情绪平复下来再说。”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咒骂声一点也没减少。有人高喊了一声:“犹太同情者!”
“我并不认为,我们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麦斯纳。星期一清早,我要在办公室里见你。”
“遵命,长官。希特勒万岁。”
1944年10月16日,星期一
奥斯维辛集中营I,总指挥部
理查德·巴尔少校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面前办公桌上的一份文件——与此同时,他正在脑海中努力搜寻任何可以证明麦斯纳对党不忠的证据。7月之前,毫无疑问,这个上尉曾经是他手下最优秀的军官之一;勤勉认真,又十分能干;但是,他现在已经变了。巴尔很想知道,麦斯纳的失败主义倾向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在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会把他给转变成了一个犹太同情者?
毫无头绪,茫然无措之间,巴尔用指甲挤掉了自己鼻尖上突然冒出来的一颗粉刺。一滴血滴到了翻开的文件上。他取出一块手帕,轻轻覆盖住那滴血。但是,他并不想把血擦干净——他唯一想做的,只是用那滴血去弄脏文件上那一行行干净整齐的、用打字机敲打出来的文字。这份文件,正是麦斯纳的调离申请。巴尔拿起自己的钢笔,在上面签了字。
正在这时,有人敲了他办公室的门。
“是麦斯纳上尉,长官。”他的勤务兵说道。
现在的巴尔,已经比周五晚上要冷静得多了。他认为,自己已经切实找到了一个能够解决那个“不可战胜”犹太人的办法。而且,这将会是麦斯纳在离开之前,所需要完成的最后一个任务。
“让他进来。”
麦斯纳进了办公室,立正站好,高举手臂行了纳粹礼。“希特勒万岁!”
总指挥官没有回纳粹礼,也没有邀请麦斯纳坐下。相反,他只是抬起头,身体略微后仰,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惹了一堆麻烦的军官,仿佛自己这样做,就能够找到造成他各种不满的真正原因。“星期五晚上,你可真是造成了一次很大的轰动啊。”巴尔终于开口了。
“少校先生,请原谅,不过,我必须得指出——在索拉辉特举办这场比赛,可不是我的主意。而且,我也不是那个把一个带着镣铐的犯人安排到大厅里的人。如果有人需要为这场轰动负责的话,那也只可能是胡斯泰克上士。”
“麦斯纳,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这件事。现在,我已经察觉到,关于这件事,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我其实并不太关心你引起的轰动。老实说,我真正在意的,是你的不忠诚。”
麦斯纳对这番评价感到义愤填膺:“不忠诚?我对谁不忠了?”
“你对你的党卫军军官同僚们不忠,对整个党卫军不忠,对元首不忠。最重要的是——你对日耳曼民族的高贵之血不忠!”
“为什么?就因为我安排了几场跟一个犹太人对阵的国际象棋比赛?”
巴尔撅起嘴来,摇了摇头:“当然不是因为这个。之所以说你不忠,是因为你站在了那个犹太人那边。”
因为愤怒,麦斯纳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死盯着眼前的总指挥官。这时,他突然发现一件令他感到惊讶的事情——总指挥官的鼻头上,怎么会有红红的液体在往下流,那难道是血吗?“长官,我是不会接受这样的指责的。”他回应道:“我绝对不会站在犹太人一边。”
这时,一滴血从鼻头上滚落下来,滴到了总指挥官的军服上。不过,他看起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不会接受?那就证明给我看。去把那个犹太人给解决掉!你自己亲自动手,还是把他送去毒气室,我不在乎你具体怎么做,只要做了就行。”
麦斯纳的回答直截了当:“不,长官。我不能那样做。”
又有一滴血滴了下来。“看看,就跟我预想的一样。”
“长官。我唯一想要确保的,就是我跟他之间曾经达成的约定,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而单方面违约。如果他赢得了比赛,我就必须兑现承诺。你肯定也不会愿意强行让我违背诺言吧?”
直到这时,总指挥官似乎才注意到了那些血。他恼怒地掏出手帕,用它摁住自己的鼻头。“我确实不想让你违背自己许下的诺言,麦斯纳。但是,是你帮他赢的,难道不是吗?这件事简直不可原谅。”
麦斯纳静静看着他的脸——看到一大摊浓厚乌黑的日耳曼民族高贵之血,从总指挥官摁在鼻头上的手帕后面渗出来。这令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不再看着巴尔,而是转头望向办公室墙上挂着的希姆莱画像——画上这个人,最喜欢援引“日耳曼民族高贵之血”这样的论调了。“我是怎么做到的?”他心平气和地回应总指挥官,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惹他发火。“我究竟做了什么,才能帮他赢国际象棋比赛?”
巴尔把手帕从鼻头上挪开,检查手帕上的血迹情况。麦斯纳又开始盯着总指挥官看了。他在心里想着:没错,就是这样,好好看看吧——这就是血。如果你在战斗行动中受伤了的话,流出来的东西差不多就是这种东西。
总指挥官的回答,打断了麦斯纳的想象。“你没办法否认,麦斯纳——是你耍了某些花招,阻止了胡斯泰克上士最终打败那个犹太人。”
“尊敬的长官,我可没有阻止胡斯泰克取胜。我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阻止他作弊。你也不看看,当时,当我试着阻止他时,他都对我做了些什么——如果他能够在这里随心所欲行事的话,真不知道会干出些什么来。”
总指挥官再次用手帕碰了碰了自己的鼻子,然后低头看了看刚碰过鼻头的手帕。出血似乎已经止住了。于是,他再度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了麦斯纳身上。“麦斯纳,我之前也见过这样的事情。某个不道德的犹太人,向一个道德方面无懈可击的德国人行贿,最后成功把他给拖下了水。你需要做的,就是赶紧认识到,他究竟对你做过些什么,把自己从他的控制当中给解救出来。”
麦斯纳不得不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愤怒。“长官,我对这种说法表示抗议——我并没有受到任何犹太人的影响和控制。如果硬要说有错的话,我唯一的错误,就是对党卫军信条的至高无上相信得太过盲目了。”
巴尔十分冷淡地回应这位下属道:“你说了这样的话,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余地了。”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一张文件纸,递到麦斯纳的手上。“我已经做好决定了。实际上,我一共做了两个决定。这是你的调令,我已经批准了。只等你正式分配到新的单位,就可以马上离开这里。但是,在你离开之前,我们还是必须为我们那个小小的犹太人问题,找到一个解决方案。”
办公桌上放着一本书。总指挥官把那本书推向麦斯纳:“你知道这本书是讲什么的吗?”麦斯纳摇了摇头。“这是一本大德意志国际象棋联盟——德国国际象棋联合会的会员名录,里面有它所有成员的姓名和联系地址。我的决定是——我们将会邀请德国国际象棋冠军来奥斯维辛。让真正的冠军跟我们这位‘不可战胜’的犹太人下上一盘,一劳永逸地解决掉他自命不凡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