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虽然卧室里很暖和,麦斯纳还是一直不停颤抖。他不确定,自己现在身在何方。他抬起头来,想要看看是否有些熟悉的物品,能够指认他的身份——跪凳、耶稣受难像、放在床头的祈祷书。但是,这些东西他一样都没看到。此时此刻,他正在一间很宽敞的房间里,墙上挂着很多地图,地图上画着晦涩难懂的记号。天花板上吊着的老式水晶吊灯,还有带直棂的窗外,洒过明亮的光线来;窗户上的每一块玻璃都贴上了胶带,以免它们在爆炸中被轰得粉碎。
他可以听到不停响着的、刺耳的电话铃声。在他身边来往的,全部都是穿着军服的军人。现在,他知道自己在哪儿了。一整个晚上,他都在努力试着跟迪特里希第六装甲师司令部的后勤负责人取得联系。党卫军第二装甲师的表现宛如奇迹,他们成功突破了盟军的防线,正在快速推进当中。但现在,离那慕尔只有不到四十公里的紧要关头,他们的燃料用尽了。战地电话打不通。不管怎么努力,麦斯纳就是没办法联络上需要的人,但是,他必须为坦克张罗来燃料。
只有一个办法了,他必须亲自去。他开始寻找参谋上士施拉特;这个施拉特,曾经在沃罗涅什前线救过麦斯纳的命。跟麦斯纳一样,他也是个幸存者,因为受了伤,被分配到了这边来做行政工作。施拉特讨厌行政工作,他逢人便说,这就好像是在监狱里服刑一样。
“施拉特!”麦斯纳大声喊着。突然之间,这个军士不知道从哪儿就冒了出来。“找一辆交通工具来。我们一起去迪特里希的司令部。”
唯一能用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带边车的军用摩托车。施拉特就像个疯子一样,驾着摩托车在结了冰的泥地上狂奔。麦斯纳蹲坐在边车里,膝盖上架着一挺机枪,准备一旦在遇到敌人时,可以用得上。但是,他们偶遇的敌人,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一队“野马”战斗机从低空俯冲而过,越过树梢,朝着他们的方向进行疯狂扫射。施拉特开着车,灵巧地左右闪避,麦斯纳徒劳无功地打光了机枪里全部的弹夹。战斗机绕了一圈之后,再一次侵袭而来。这一次,施拉特没能躲过那如冰雹一般倾泻而来的子弹。他的身体几乎被打成了两半,摩托车翻了个跟斗,掉进了一条水沟里。麦斯纳整个人被抛了出去,几个小时之后,被送进了一间战地医院里。
麦斯纳奇迹般地只受了皮外伤。医生告诉他,他可以走了。但是,那里没有任何交通工具。麦斯纳暴跳如雷。这场战斗的结果,跟坦克部队是否能取得燃料息息相关。最终,通过一台战地电话,他设法跟自己的连队取得了联系。
“我试着穿越火线,直接前往迪特里希的司令部。”他对着电话说道,“但是,我没办法过去。一队美国战斗机对我们进行了低空袭击。”这时,他突然想起来汇报。“施拉特死了。”老施拉特——坚不可摧的施拉特。但是,现在没时间哀悼。“必须有人去联系上他们。如果没有燃料,我们的攻势就会被敌人碾碎。”
“冷静下来,保罗。”说话的是彼得·索尔莫。“施拉特死了,我很遗憾。我们现在将不得不设法在没有燃料的情况下作战了。不可能再有燃料了。”
“设法在没有……但那怎么可能呢?”
“你还是先回来吧,保罗。我们这里需要你。”
埃米尔猛一低头,整个人清醒了过来。抬头一看,发现自己依旧坐在保罗床边的椅子上。
肖尔腾神父站在他的脚边,静静地数着念珠,祈祷。“他现在已经神智不清了。”肖尔腾说道。
保罗的身体,因为高烧而颤抖,他的嘴里不停喃喃自语,说着胡话。突然之间,他喊了一声:“施拉特!”
“现在几点了?”埃米尔一边问着:一边拼命眨着眼睛,以此来驱逐困意。
“挺晚的了。”
“没问题的,神父。”埃米尔说。“我会好好照顾他的。等我一下,让我先叫醒威利。我敢肯定,他也会愿意跟我一起待在这儿的。”说完之后,他就去了威利的房间,敲了他的门。“威利?保罗现在的情况不太好。我觉得,你最好过来。”说完之后,他就回到了麦斯纳的房间。
威利很快就过来了。开门的时候,他正往身上胡乱套一件长睡袍,拉扯系带,系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
“死……”麦斯纳呢喃道:“……设法……这里需要……”
“他在说些什么呢?”威利问道。
“我也不知道。”
“他在说胡话。他到底用了多少药剂?”
第二天一早,麦斯纳的脸色更苍白了,不仅如此,他的皮肤上还覆上了一层如蜡油一般的颜色。他的呼吸越来越费力,每说一句话,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努力。
布林克沃尔特夫人坚持要让他服用更大剂量的吗啡。他实在是太虚弱,已经没办法向布林克沃尔特夫人提出抗议了,尽管如此,她给他倒出来的那份剂量,他还是不愿意全部饮下。
“埃米尔。”他喃喃说道,“我在你故事里的那部分,已经讲完了。不过,我想要知道,在营地的最后那段日子里,都发生了些什么,以及……关于死亡行军的事情。”
“死亡行军?”威利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党卫军不希望犯人们落入苏联人手里。”埃米尔解释道:“按照他们的看法,我们还是可以继续从事体力劳动的。因此,在苏联人抵达的前一天,犯人们被强制赶出了营地,开始行军。”
“在那个隆冬季节吗?他们怎么可能活得下来?”
“上千人死掉了。他们要么倒在了路边,被活活冻死,要么因为赶不上队伍的速度,被直接击毙。”说到这里,埃米尔停了下来。房间的空气中,突然充斥着一股腐臭的味道。他起身走到窗边,把窗户开了一点点。“没有人知道,人们在当时的情况下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除了那些生还者本人之外,谁都不知道。”
“你也在死亡行军的队伍里吗?”
麦斯纳伸出手来,十分费力地拽了一下威利的袖子:“你就让他原原本本地把故事讲完吧,好么?”
1945年1月16日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天很冷。在奥斯维辛待过的这三年里,埃登穆勒不记得有哪天曾经这么冷过。树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毯,屋檐和窗棂上垂下来一条条冰柱。几天前下了很大的雪,现在,大小道路上都布满了肮脏的融雪。他们什么东西都紧缺,食物、燃料,甚至取暖用的煤。埃登穆勒做梦都想拿到一些罐头牛肉或者猪肉。他已经能够听到远方远方传来的枪声了。他不确定,他们离这里还有多远,但是,他已经变得十分紧张。他完全不想傻呆在这里,等那些苏联人找上来。麦斯纳曾经对他说过,当苏联人遇上党卫军时,他们从来都不留活口。
一个新的军官,沃尔特少尉,过来接管了麦斯纳的工作,但是,他不过是个刚从希特勒青年团毕业的新人而已,除了开枪射击以及靠着军衔仗势欺人之外,什么都不会。幸运的是,凭着埃登穆勒的聪明,跟他保持距离并不算难。
甚至连囚犯们都知道,这里的末日快要来临了。毒气室已经被完全关闭,连炸药都已经安置好——随时准备拆除。
曾经的丁二烯橡胶工厂,现在已经是一片瓦砾废墟了。在去年秋天,它遭到了频繁的轰炸,而且,因为苏联人越来越近,已经没有努力修复它的理由了。直到一周之前,几个劳工小队每天都还会被派去工厂那边,去抢救那些容易拆除掉的东西,并把它们一点点搬出来。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去了;即使还有机会搬运更多原料出来,也没有东西可以拿来运输它们了。
犯人们都被关在各自的狱区里,强制休息,什么事情都不用做。这本是营地高层们无法容忍的行为,但是,他们就算想管,也是力不从心了。党卫军军人们纷纷把自己的家当打包,只等着上面下达抛弃营地的命令了。但是,尽管他们这几天以来一直在期盼这条命令,它却始终没有来。
党卫军兵营里,现在已经跟前线差不多了。大部分军士都在酗酒,经常出现争吵斗殴的情况。埃登穆勒则在莫洛维茨空空如也的行政管理办公室里躲着。所有的相关文件都已经被焚毁了,大部分设施也都被搬走了。唯一剩下来的就只有那些办公家具——桌子和椅子——他把这些东西都被劈成了柴火,放进炉子,作为燃料使用。他很想知道,麦斯纳上尉现在怎么样了。他听别人说,阿登防守战将会把盟军重新赶回海岸线,他很清楚,上尉的部队参与了这次战役。他希望麦斯纳不会在战斗中牺牲。因为,他是埃登穆勒曾经遇到过的最好的军官了。
这时,他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赶紧找来一块布,裹在自己刚刚擦拭好的手枪上,然后,把它藏进了一个抽屉里。这把枪是上尉送给他的临别礼物——一把苏联制的托卡列夫T—33半自动手枪,这是他在东线战场上收缴来的战利品。相比党卫军标配的鲁格手枪而言,这种枪的设计很简单。它给人一种金属特有的踏实感,拿在手里的重量很令埃登穆勒安心,似乎是在默默告诉他,他可以信赖这柄枪,它绝对不会失灵哑火。当埃登穆勒询问上尉,为什么要给他这样一样东西时,他回答他说,自己有一种感觉,只能这样做——或许某天,这柄枪将会派上很大的用场。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办公室门吱嘎一下打开,沃尔特少尉走了进来。
“埃登穆勒。”他开口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长官。我是来确定一下,我们没有忘掉什么本该被焚毁的文件的。”
“真是敬业,值得称赞。”少尉表扬道:“现在,马上跟我走吧。”
“遵命,长官。我要去上个厕所。我会在楼下和你碰面。”
少尉原路返回,去了楼下。因为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埃登穆勒取出了那柄手枪,把它放进了自己的军服口袋里。
在楼下,军官向埃登穆勒说明了撤离营地的计划。这里的所有囚犯,将会被分散分配到德国和奥地利的其他集中营里;那些生病的、身体虚弱的将会被留下来,任他们自生自灭。埃登穆勒问他,这么多的犯人,应该怎么运输才好。“他们只能徒步行军了。”军官答道。
这个计划简直愚蠢至极。最近的雪下得都很大,而且,照此情况看来,不久之后,还会下更大的雪。那些脚上穿着木屐,囚服几乎不能遮体的囚犯们,怎么可能就这样去徒步行军呢?但是,这已经不是面前少尉需要解决的问题了。他唯一需要确保的就是,他负责的人都能够为这次行程做好准备,这样就行了。什么时间撤离呢?就在后天。
沃尔特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他迫切想要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展示自己有多么勤勉,多么努力地在尽忠尽职。能够表现的最佳场所,显然是某个高级军官的身边,而不是这里。
在确定沃尔特已经离开之后,埃登穆勒去了营地,走到钟表匠所在的狱区。在起居室里,布拉克和他的手下们都围在炉子旁边。大部分居住者们,却待在自己的铺位上,想尽办法取暖。
“借地方聊聊可以吗?”埃登穆勒问布拉克。
布拉克跟着他去到外面,两个人在满是雪泥覆盖的路上大踏步走着,每呼一口气,都会出现像云雾蒸腾一般的水汽。
“我们已经接到了行军令。”
布拉克扬起了眉毛:“真的吗?什么时候?”
“不止我们。这里的每个人都要走。后天就走。”
布拉克停住了脚步。“每个人?不,这不可能。在这样的天气里,这里的这些人走不了多远——这天气会直接杀了他们的。走到丁二烯工厂再走回来都已经够呛了。”
埃登穆勒完全同意他的说法。“听我说,”他对布拉克说道,“有个机会,可以让他们中的部分人存活下来。我知道你跟一小部分犹太人之间达成的交易——但是,如果他们死了的话,我猜,之前一切的努力都会付之东流。”
“你有什么好建议?”
“把他们带去医务室。你,钟表匠,以及几个其他人。因为,病人们都会被留下来——军官们认为,这里的寒冷会直接要了他们的命,根本不需要给自己多添麻烦。不过,一旦我们全部撤离之后,你们就能直接离开营地,动身去寻找燃料,保住自己的性命。你怎么看?”
“这听起来真是个不错的计划,但是,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已经想过这个问题了。战争结束之后,像我这样的人,你知道——我们这些前党卫军军人——处境将会变得很艰难。因此,在这次计划中,我将会尽力协助你们进入医务室。当我们的人过来清空营地时,我还会把一切好管闲事的家伙给支走,不让他们发现你们其实没病。战争结束之后,我会去找你,到时,我们再来安排后面的事情。”
布拉克笑了。“真有意思,我可从来都没把你当作可以完全信赖的人。”
“我也不怎么相信你。如果你敢跟我耍什么花样的话,我敢保证,你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埃登穆勒往自己的手掌心吐了口唾沫,把手伸向布拉克。“成交吗?”
布拉克做了一样的事情,然后,和埃登穆勒握了握手。“成交。”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当然,关于布拉克和埃登穆勒之间的这笔交易,在一开始我毫不知情。”埃米尔说:“晚些时候,当我们去了医务室之后,布拉克才告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