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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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菲利道尔杀将法(3)

麦斯纳十分愤怒地回应道:“这压根就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纯粹无理取闹,我真是受够了!”

他把手上的香烟直接弹到那个军士的脚上,转头对埃登穆勒说道:“把这个人的名字,还有军人编号给记下来。”

埃登穆勒全身都被汗给浸湿了,脑袋里面嗡嗡作响。他笨手笨脚地在自己的军服口袋里找纸和笔,但那个宪兵军士知道,自己应该知难而退了。“没有必要那样做的,上尉先生。”他赶紧把埃登穆勒的证件递了回去。“你们没有问题,可以继续前进了。很抱歉,我们耽误了您的行程。”

那个军士伸出手指,向前指了指路,但麦斯纳根本连看都不去看他。埃登穆勒将油门踩到了底,全速前进,心里想着,要把那队宪兵甩得越远越好。

麦斯纳伸出手来,放在自己这位勤务兵的胳膊上,对他说道:“别开太快,恩斯特。否则,他们肯定会怀疑,自己确实放过了一辆问题车辆。”

“请原谅我这样说,长官,不过——你简直就是疯了!”

“你为什么这样说?”

“你只需要给他们看证件,不就可以了么?”

“不是的。直接给他们看证件,实在太冒险了。最好没人知道我们在这儿。”

“但是,只是看了我的证件,他们不会起疑心吗?”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就会忘掉你的名字,但如果是党卫军上尉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肯定会记住名字,然后会向上面报告。”

“那么,刚才发生的事情,他们就不会报告了吗?”

麦斯纳的脸上,浮现出开心的微笑。“应该不会的。因为,如果他们要向上面报告的话,他们也必须同时写上,自己没有看我的证件就让我走掉了。这样一来,他们恐怕就会被送去东线战场,再也回不来了。”

布诺斯曼告诉他们,要找到一个叫做格林瑙的小村庄。在那里,他们会跟一个党卫军军官会面——那是布诺斯曼在卢布林认识的好朋友。

到达格林瑙的接头点后,他们把车藏在一小簇灌木丛后面,静静等待。

在约定的时间,他们看到一辆军用吉普车迎着他们慢慢地开过来。麦斯纳从树丛后面走出来,朝吉普车挥手。车停下来之后,他冲着车里的人喊道:“奥托·布诺斯曼从卢布林向你送来问候。”

回应的声音很尖,而且显得很焦虑。“布诺斯曼?我想,我或许认识他吧。他是在哪儿进行军官训练的?”

“在巴德图尔兹。”

“他是哪一年过去的呢?”

“1940年。”

当司机再次启动引擎时,吉普车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嘎吱声。车慢慢地往前挪了半天,几乎都要碰到他们藏在灌木丛后面的车了,才停下来。

司机从车上下来了。那是一名党卫军中尉,戴着跟玻璃瓶底差不多厚的近视眼镜。站定之后,他把眼镜取了下来,神经质似的不停擦拭。“快点!”他急匆匆地对麦斯纳他们嘀咕道:“没有太多时间了。”他用手里的眼镜指了指车后座上放着的一堆东西——那似乎是一大堆破衣服。“在有人报告这人失踪了之前,我必须赶紧回去。”

埃登穆勒一边咕哝着,一边弯下腰去,打算把后座那堆破衣烂衫给抱了出来。哪里知道,那堆衣服比他想象的要沉得多。突然之间,他的手碰到了衣服堆里的某样东西,冷冰冰的,而且很有点湿腻。“见鬼!”他立即放开了手,身体从吉普车里退出来,站得笔直。“这到底是什么?”

“尸体啊,这还用问吗——出一个,进一个。也只能这样运作了。”

埃登穆勒面带惊恐地看着那具尸体。“是女的吗?”

“当然,是个该死的女的。否则,你还以为会是什么,一个猴子吗?”

“她是怎么死的。”

“因为热病而死的。”

“上帝啊。这种病会传染吗?”

麦斯纳已经把罗莎·克莱蒙带过来了。“你准备怎么把她带进去?”

“很简单。她冒名顶替,代替这个人。”他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埃登穆勒正从吉普车里搬出来的那具尸体。“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死了。我会把这个新来的安排到营地里另一个地方的劳工营里。囚犯数量始终都是吻合的,没有人那么机灵,会看出问题来。”中尉匆匆扫了一眼罗莎。“她跟这个死掉的身高体型也差不多。我们得让她们换一下衣服。”

麦斯纳立即给埃登穆勒做了个手势,让他把尸体身上穿着的衣服给剥下来。虽然明显感到很恶心,他还是过去了。埃登穆勒把尸体翻过来,打算解开外套的扣子。哪里知道,尸体的眼睛仍然大睁着,以谴责的眼神,直直地瞪着埃登穆勒。“我的老天爷……”他整个人往后跳了一大步,因为想要躲开那具尸体,整个人几乎都要栽倒在地。他本能地在胸口划着十字架,对麦斯纳说道:“很抱歉,长官,我做不到。我真的……”

这时候,罗莎走过去了,她拍了拍埃登穆勒的胳膊,示意他“你可以不必做了”。然后,她在那个女人的尸体旁蹲下,开始脱尸体身上的衣服。那具尸体已经僵硬,皮肤已成了蜡黄色,从它身上脱衣服变得很麻烦。但最后,罗莎还是把它给脱光了。赤裸的尸体,看起来脆弱不堪,又可怜兮兮,就像是个走失的孩子。罗莎流下了一滴眼泪,正好落在尸体的脸上。就这样,她们两个人之间取得了某种联系,这种联系,似乎超越了生与死之间原本无法逾越的壁垒。罗莎用很轻的声音,快速念了一段祷词,这还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最先说出来的一段是:“我主上帝啊,请赐予她永恒的安宁,请让永不磨灭的光辉,照耀在她的身上……”

“可以了吗?”中尉催促道,同时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现在,轮到罗莎脱衣服了。在奥斯维辛的这几个月时间里,她遭受过很多次被要求当众脱光衣服的羞辱,尤其是在频繁进行的甄选上,更是如此。在甄选过程中,她作为女人的尊严和她的衣服一道,被褪得一干二净。然后,所有脱光了的女人全部排成一排,在一群党卫军守卫们色迷迷的公然注视之下,像市场货摊上的蔬菜一般,接受纳粹医生的检查。“作为一个犹太人而言,乳头还真是漂亮啊……嗯,毛长得有点多……而且太瘦了……”在多次检查当中,她慢慢学会了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催眠自己,让自己觉得,自己并不是被一群男人望着的、赤身裸体的那个女奴隶。但是现在,这些男人让他脱衣服的时候,情况却大不一样了。这几个人是她的救命恩人——他们会保全她作为女人的尊严吗?又或者,在他们面前脱得赤身裸体,只是他们在想要看看的时候,随时都可以提出要求的回报而已?

“快点啊,你这个蠢得要命的犹太婊子。”中尉又开始擦起自己的眼镜来了。他语气当中的愤怒感十分明显——又或许,他只是焦虑,才会这样说?“快把你身上那该死的衣服脱光,换上旁边那套,这样,我们马上就可以走了。”

罗莎的手指,轻轻移到自己外套的最上面一颗扣子上。“转过身去。”她对面前的三个党卫军军官这样说道,完全不知道自己说出这四个很简单的字的勇气,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

当罗莎换好衣服,躲进军用吉普车后座放脚的位置时,麦斯纳向中尉伸出手来,同他握了握手。

“谢谢你。我很清楚,你做这样的事情,需要冒很大的风险。”

“我只希望自己做这件事是值得的。”

“肯定会值得的。在战争结束后,你可以跟那些人说,你是少数几个救过一个犹太人性命的党卫军之一。”

“现在应该怎么办?”吉普车开走之后,埃登穆勒问麦斯纳道。

“回奥斯维辛。我们的朋友布诺斯曼会写一份报告,里面会说,在成功从牢房里解救出那个情况不明的女囚犯之后,她试图逃跑,结果被一枪击毙了。而且,我们很幸运,我们这儿有一具尸体,还有可以证明她身份的文件——很不幸,因为管理失误,在胡斯泰克有机会亲自验尸之前,这句尸体就会被送往火葬场烧掉了。胡斯泰克真可怜,不是吗?”

“那么,她又会怎么样呢?”

“你是说,钟表匠的妻子吗?她将会在新的地方努力劳动,就跟其他所有囚犯一样。但至少,我们给了她一个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因为一直都在不停咳嗽的缘故,麦斯纳讲完这段故事,花了不少时间。

埃米尔听得目瞪口呆,面前的晚饭一口未动。“也就是说,她就是这样去茅特豪森的。”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你不知道吗?”威利问他。

“我从来就没跟钟表匠说过这件事。”麦斯纳说:“因为,如果胡斯泰克发现了的话,她肯定就会死掉,所有相关人等也会受到牵连。”

“我曾经猜测,她是在1945年1月跟奥斯维辛的其他人一道离开的。茅特豪森那边,也有不少囚犯死掉。”埃米尔说:“那年秋天,当我最终找到她时,她病得很厉害,已经神志不清了。当她告诉我,有个党卫军军官深更半夜闯进了奥斯维辛关她的监狱里把她救走了时,我还以为,她是在说胡话呢。”

“我一直想知道,”麦斯纳说:“她最后是否幸存了下来。我很高兴,她挺下来了,感谢上帝。”

听到这番话,埃米尔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他整个人瞬间就爆发了。“你为什么要因为这件事情,感谢你们那个上帝?”他怒吼道:“我诅咒你们那个上帝,因为,他竟然对她做了那样的事!”

“可是,我还以为,你跟她在那之后——”

埃米尔站起身来,摇了摇头,任凭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噢,没错,我跟她确实重新在一起了。但是,只有六天而已。在那之后,她又一次从我身边被夺走了。”

威利伸出手去,碰了碰埃米尔的手腕,打算安慰他。但是,埃米尔粗暴地推开了他的手。

“我很抱歉,”威利说:“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怎么会这样呢——”

埃米尔颓然坐回到自己那张椅子上,怒气烟消云散,来去那么快,仿佛从未到来过一般。“是因为猩红热。她的身体太虚弱了,你们也知道的,自得病之后,她就失去了继续生存下去的意志。”

“上帝啊,我的上帝啊,”麦斯纳喃喃耳语,捶胸顿足。“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