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第二天清晨,埃米尔很早就醒了。他不太清楚具体几点,反正,晨曦正顺着窗帘的边沿洒进卧房里。昨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整个夜晚的时间,都用来跟回忆角力了。埃米尔希望自己能够回忆起过去跟罗莎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但是,他的记忆却并不愿意配合。不仅不配合,还把他带进另一段凄惨痛苦的时光——那时,他在一份红十字会名单上找到了罗莎的名字,然后,他费尽全力,挣脱不同地区层层官僚的阻拦,终于来到了她的身边。接下来,他回忆起自己和她重逢的那段往事。病床号是117,地点是圣乔治亚安德古森临时设立的医院;多么美丽的名字,却被用来掩饰在这里曾经犯下的滔天罪行。他还记得,自己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皮肤惨白,没有一丝血色的手,瘦弱得就像是老妇人的手一般。一开始,她并没有认出他来。接下来,她又怀疑自己,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竟然也找到了办法,幸存了下来,而且,还主动到这里找她。埃米尔告诉她,他再也不会从她身边离开了。听到这句话,罗莎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然而,这个微笑却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被剧烈的痛苦所扭曲的面容。“原谅我。”她对埃米尔说。
他始终都记得,他与她之间最后的那段对话。“路易斯和马歇尔,”她这样问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但却什么都不看。然后,她突然紧紧抓住了埃米尔的手,继续问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埃米尔实在没办法说出真相。“他们都很好,”他轻轻对罗莎说:“你很快就能看见他们了,很快。”
这是谎言王国里逃散出来的又一句谎言。它本身的意图自然是好的,但它却仍旧是个谎言。要知道,他曾经发过誓,宣誓自己的余生当中再不会多说一句谎话。
埃米尔起床了。他悄悄出了房间,去看了一眼保罗房间里的情况;他睡得很熟。他决定下楼,去厨房里弄点咖啡,在可以看到运河的那个长椅上坐下,抽今天的第一支烟。
威利已经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了,一边抽烟,一边茫然地看着前方,在他面前,有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看起来,他似乎也睡得很不好。
“威利,你还好吗?”
“说实话,并不怎么好。现在,我感觉什么事情都不太对了。”他用黯淡又低沉的声音回应道。
“什么事情都不太对?那是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你和保罗讲的故事最终还是打动了我,让我的灵魂为之震颤。”威利抬起头来,直直注视着埃米尔的脸。“那些全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不是吗?所以,这根本就不是故事,这也不是那些已经消逝了的历史。它发生了,你和保罗被卷了进去。而现在,我发现自己也被卷进去了。我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恐怖。集中营里发生的那些事情,是多么冷酷无情,多么处心积虑,多么邪恶!而那些事情,都是德国人所做的,牺牲者里有无辜的女人和孩子们……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思考这样的事情,我同样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它。”
听到这番话,埃米尔叹了口气。“你现在感受到的,恰恰是奥斯维辛留下的遗产。这是很沉重的负担,我和保罗必须尽自己的余生去背负它。照现在的情况看来,这个负担同样落在了你的肩膀上。对于这笔遗产,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尽自己所能背负下去。”
威利看上去并没有被埃米尔的这番话给说服。他把手里抽完的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马上又从烟盒里取了一支出来。在点烟的时候,埃米尔看到,他的双手都在不停颤抖。“是这样的——”威利说,“当你跟党卫军下棋时,并不像是下普通的比赛,只是纯粹智力上的对决——和党卫军之间的那些比赛,是最真实、最鲜活的棋赛,之前从来没有人下过这种棋。几年之前,曾经举行过一场非比寻常的棋赛。那场比赛,被人们冠以‘世纪之战’的雄名。你肯定知道那次比赛——美国大师伯恩对阵年轻的奇才菲舍尔。那是一场足可以供上神坛的大师级较量,紧张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可是,和你在奥斯维辛的棋赛比起来,简直就是微不足道。而且,这个世界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些在奥斯维辛的比赛,确实是真实存在过的。”威利再次把目光移向埃米尔。“如果保罗当时没有过来找我,没有差一点就把我所住的酒店房门捶坏的话,我也不会知道这些比赛,同样的,我也不会试图去了解你。在那种情况下,我会更进一步地去说服自己,你所说的关于奥斯维辛的那些话,不过是一个男人充满怨念的捏造物——因为,他幸存了下来,并因此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埃米尔拉出一张餐椅,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显然,关于死亡营,自从战争结束之后,已经有足够的证据被陆续找到,可以用来说服你,那些并不是捏造的。我说的对吗,威利?”威利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他试图逃避埃米尔此刻的凝视。“整个战争期间,我都在帝国宣传部工作。如果有某个人听说了某个消息,很快,我们就都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我们都很清楚,德国的犹太人被送去了东方——但在那之后,他们就消失了。他们会去哪里呢?成千上万的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不见吧。然后,有人告诉我们,他们被送去劳工营了。再然后,关于集中营的各种故事也在圈子里逐渐传开了。你知道,这些事是不能够在公开场合讲的——公开讲根本就不可能,因为,到处都是盖世太保的耳目。但是,关上了办公室门之后,在彼此信任的人之间,这些事都是可以说出口的。”说到这里,威利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任凭烟蒂从自己的手指尖滑落,落进他剩下的那半杯咖啡里。“这样大的秘密,是根本藏不住的。下班之后,人们回到家里,会把自己听到的事情讲给自己的家人们听。这样一来,事情就会慢慢传出去了。我知道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每个人都一清二楚。”
威利茫然地伸手,去拿自己的香烟盒,发现它已经空了。他把烟盒在手心里捏扁,把它随意扔在了餐桌上。“我曾经告诉自己,这些事情不可能是真的。”他接着说道,“实在是太恐怖,太难以置信了。劳工营里的条件肯定很恶劣,这是可以想象得出来的——毕竟,我们正在跟布尔什维克分子打仗,而且,还是你死我活的较量。伤亡当然是不可避免的。战争到底还是很残酷的……但是,怎么解释死亡营呢?这不仅令人感到不可思议,而且完全没有任何意义——让犹太人在劳动营里工作,不是比直接杀死他们要好得多吗?为什么非要杀死他们呢?对于帝国而言,这样做根本就没有任何好处啊。因此,我只好告诉自己,那些关于死亡营的故事都是假的。不可能是真的。”
“那么,现在呢?”
威利痛苦地低下了头。无声的泪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当他重新开始说话时,听得出来,他连声音都在颤抖。“现在,我感到十分羞愧。为我自己羞愧,为我的国家而羞愧。我的整个余生都必须活在‘我的祖国是一个谋杀者的国度’这样羞耻的前提之下了。”
威利的双手还在不停颤抖。埃米尔对他现在的状况感到深深的同情。“你说得没错,威利。知道真相总是很痛苦的,用一辈子去背负,又实在是太难了。”
“你曾经说过,没有哪个经历过那场战争的德国人,有资格声称自己与死亡营完全无关……没有德国人是无辜的,没有好德国人。”
埃米尔慢慢摇了摇头。“没错,我曾经说过那样的话,应该是说过的。”他站起身来,拿起水壶,走到水槽旁边,给水壶灌水。“一个人究竟可以有多坏——你并不是唯一一个了解到这点的人。”
1944年9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政治处
丁二烯橡胶工厂被敌机轰炸了。轰炸机群是白天来的。但是,囚犯们并没有赶紧跑进避难所里避难,与之相反,很多犯人还朝着轰炸机挥舞自己的扁帽,欢呼雀跃。这件事对犯人们的激励,可以说是非比寻常。现在,他们开始无休无止地议论,说盟军将把毒气室,还有彼尔肯瑙的焚尸炉统统炸掉。
盖世太保们相信,橡胶工厂之所以会成为轰炸目标,都是因为波兰游击队想方设法给盟军提供了军事信息。胡斯泰克上士接到命令,在营地里寻找跟游击队接头的囚犯——这个命令,给胡斯泰克制造了一个绝好机会。在钟表匠工作的机械车间里,他每天都会和波兰的平民工人接触,这就使得钟表匠成为了一个重要嫌疑人。
胡斯泰克派了两个人去把钟表匠带回来问话。
麦斯纳上尉此刻正在总指挥官的办公室里。在二十分钟时间里,巴尔问了他一大堆关于那次午夜牢房“巡查”的问题。
麦斯纳坚称自己跟那次事件无关,这个说法,巴尔少校并不相信。
“长官。我当时不在那里。我甚至都不在营地里。”
“该死,那么,你究竟到哪里去了?”
“我跟你说过了,长官。我离开了一段时间。你也批准了的——我去了克拉科夫。”
“如果是那样的话,你怎么不能说明你在克拉科夫都去过哪些地方呢?或者,你能告诉我,你都见了哪些人?甚至,不管什么,只要是有关你去过克拉科夫的事情,都是可以的。”
“因为,长官,我已经解释过了。我在不该转弯的地方转了弯,车当时就坏掉了。因此,我不得不在森林里孤身待了一晚。第二天白天,我走了好几个小时才找到一部电话,向营地里求助。”
“好几个小时?如果你想的话,你都可以花一天直接走去克拉科夫了。”
麦斯纳示意了一下自己带着的拐棍。
“别给我耍小聪明,麦斯纳。”他的上司不觉提高了声调,“你究竟是想了什么办法,竟然会发现那个女人是被单独关在牢房里的?”
麦斯纳疲惫地摇了摇头。“直到我好不容易回来之前,我都完全不知道有这件事。从我得到的那些消息里,我了解到,是布诺斯曼上尉临时决定检查牢房,很巧的是,那个女人恰好就在那儿。因此,他能够找得到她,完全就是运气。”
总指挥官愤怒地瞪了一眼麦斯纳。“布诺斯曼,没错。到目前为止,我还并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把他给扯到你的计划里去的,不过,我最终还是会找到真相的。”
“长官,我敢保证,你最终会发现,布诺斯曼上尉去进行巡查的动机完全就跟他所说的一样真实可信。那个女人失踪了,布诺斯曼有责任去找到她,另一方面,胡斯泰克绑架了她,既没有得到任何批准,也缺乏合法的理由。她进牢房之后,甚至都没有记录在案。因为个人原因,私自绑架一名囚犯,无论从任何规定上看来,这都是不能成立的,这件事本身就违法了。”
“别犯傻了。”巴尔厉声说道:“胡斯泰克可是盖世太保,他本身就凌驾于法律之上。”
麦斯纳能够觉察得到,巴尔目前正是怒火中烧。“但是,拘留那个女人,把她作为自己的人质,他就可以完全控制住钟表匠。你难道看不出来这点吗?”
“只要胡斯泰克能够赢,这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麦斯纳反驳道:“胡斯泰克是整个党卫军的耻辱。他不配穿他那身军服。”
这可不是你有资格去决定的,麦斯纳。胡斯泰克上士的工作,对战争提供了颇为重要的贡献。对于他的工作,我感到十分满意。
听到如此颠倒黑白的判断,麦斯纳根本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他脱口而出道:“如果你认为,绑架一个无助的女人是对战争提供了颇为重要的贡献的话,你就跟他一样糟糕了。你还不明白吗?战争快要结束了。德国已经输了。苏联人入侵柏林,只是个时间问题。我跟苏联人打过仗,关于这点,我是再清楚不过的。已经没办法阻止他们了,机会已经丧失了。”
巴尔气得脸色铁青。“你忘了你在跟谁说话,麦斯纳。在这里,我不希望听到任何失败主义言论。你可是党卫军的一名军官,你应该为你刚刚所说的话感到羞耻。”
巴尔的话,彻底破坏了麦斯纳用来控制住自己情绪的那条底线。在他还来得及去多想一想的时候,已经在冲着巴尔咆哮了:“你没资格跟我说这样的话,长官,那些花了整场战争的工夫去欺负女人和孩子的人,用步枪顶着他们的背,把他们送进毒气室去的人,同样没资格这样说我。只有那些真正近距离见过敌人,能够嗅到他们身上气味的人,才可以说是知道这场战争的真相!武装党卫军是知道真相的,我们会战斗到最后一口气;就算那样,我们死了,上帝也很清楚,我们是知道真相的!”
麦斯纳说完之后,他发现总指挥官正无比冷酷地看着他。“说完了吗?很好。你还想被调往前线吗?如果你能够找到愿意接收你的部队的话,你就可以去了。现在,赶紧滚出去吧。”
一步一步走下行政大楼的台阶时,麦斯纳浑身都在不停颤抖。不管用不用拐杖,徒步走回莫洛维茨,可以帮助他慢慢冷静下来。
还没来得及走到主营地大门,他就看到埃登穆勒正在等着他。
“你来这儿做什么?”麦斯纳很不客气地开口问道。
“很抱歉,长官,不过,你必须快点回去了。”
“发生什么事了?”
“胡斯泰克正在找钟表匠,长官。他的人现在就在我们的营地里。”
胡斯泰克派了两个人去丁二烯橡胶工厂。这两个人之前都没有去过那里。那个工厂十分巨大,无数的管道互相纠缠在一起;其中一些高高悬挂在头顶的管架上,其他则沿着地下层蜿蜒前行。那两个人隔着很远的距离就能看见一座巨大的、四四方方的建筑物,建筑物上面有一整排高高的黑色的烟囱,笔直挺立,直指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