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肖特雷却不愿意服从这个安排。“问一个囚犯这里发生了什么,根本就没有意义——他们唯一会做的事情,就是撒谎。而且,我们也没必要浪费时间,把他们送去病员区。”说罢,他拔出了自己的佩枪,大步走向那个伤员躺着的地方。然后,将枪口对准那人的头部,扣动了扳机,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麦斯纳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令人作呕。但是,他却也对此无可奈何;他不过是个管理者,肖特雷才是营地主管。于是,他只好选择转身离开。麦斯纳没有那么容易被血腥场景吓到;他已经亲眼看过很多人死在自己眼前了,但是,这样随随便便草菅人命的场面,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我们走吧。”他对埃登穆勒说:“在我做出什么以后肯定会后悔的事情之前,走吧。”
在回去的路上,埃登穆勒问道:“传闻是真的吗,长官?有人打算谋杀元首?”
“恐怕是真的。而且,就我所听到的消息来看,很多人都参与了这次密谋。毫无疑问,其中的细节会在之后几天陆续传过来,不过,我敢保证,尽管受了些皮肉伤,但元首还活着。”
他们迎面遇上了守卫团的团长布诺斯曼,他正带着一队守卫赶过来。“我猜,你肯定不知道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吗?”麦斯纳问道。
布诺斯曼停下了脚步,让手下的一个军士带着守卫们过去。然后,开口对麦斯纳说道:“看起来,那边似乎发生了一场不幸的事故。”说到这里,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枪响,他条件反射似地抖了一下身体。“一根过于松懈了的手指,摁在一截过分敏感的扳机上——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评价?”
“不得不说,比一根松懈了的手指还要严重得多。”麦斯纳答话的同时,又一声枪响划破夜空,传了过来。
“那边现在正在发生些什么?”布诺斯曼问道——他指的显然是那些枪声。
“更多的不幸事故。肖特雷中尉正在向我们证明,他是个名符其实的事故制造机。”
“那个小混蛋。”布诺斯曼说。
“没错。”麦斯纳转头对埃登穆勒吩咐道:“我们让手底下的人们等得太久了。你最好提前一步过去,告诉他们事件已经结束了。我很快也会回去。”
眼见着埃登穆勒跑远,布诺斯曼侧头示意了一下仍在发出零星枪响的事件方向。“我需要亲自过去看看,那边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吗?”
麦斯纳摇了摇头。“不必了,除非你想看看这场大屠杀的规模。”
“总共死了多少人?”
“最少一百人,而且,肖特雷现在正在尽他最大的努力增加这个数字。”麦斯纳把手伸进自己的军衣口袋,从里面取出自己的香烟盒,打开它,取出一根来,又把烟盒递给了布诺斯曼。布诺斯曼则取出了随身的打火机。他们俩不约而同地深深吸了一口烟,让烟气进到肺里,享受着它的苦涩味道。然后,两个人背朝着大屠杀发生的方向,在清一色的党卫军建筑之间穿行、远去。
“你怎么会想到要来这种地方,任凭它把自己的军人生涯彻底搞砸呢,奥托?”
布诺斯曼撅起嘴唇,把一根手指伸进嘴里,取掉一片卡在牙齿上的烟草叶。“该死,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我肯定不会来了。”布诺斯曼说道:“我曾经是茅特豪森的一名中士,他们把我派遣过去,是因为我是一名经验丰富的采矿工程师。但是,当我真正到达茅特豪森之后,才发现那里的情况跟我所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被归入了守卫部门,一切都是糊里糊涂的。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情,我能够搞清楚的是——我被派往巴德图尔兹的军官学校进行学习。”
“真的吗?我也在那里上军官课的。你是什么时候去那里的?”
“1940年。你呢?”
“1941年秋天之前,都在那里。”麦斯纳继续提问,牵引着话头,“军官训练结束之后,你就来到这里了吗?”
“不是的。我被派往波兰。直到1941年9月之前,我都在卢布林——格洛博奇尼克的属下做事。老天爷,我不妨告诉你,格洛博奇尼克简直就是头残暴的怪兽。在入侵苏联的行动中,我希望自己能够跟特别行动队一道,被派往东方前线,但幸运的是——如果称得上幸运的话,我转而被派驻了这里。当时,奥斯维辛只有主营地,还有千把人的苏联战俘,我们用他们来建设彼尔肯瑙的营地。我被派去管理守卫团,自那之后,我就待在这里了。你呢?”
麦斯纳略显自得地笑了笑。“我只希望能够待在武装党卫军里。死亡或荣耀,只择其一,这就是我。我曾经想在空军服役,但是,当我在大学最后一个学年里,一名武装党卫军的军官主动过来跟我谈天。他们是元首的突击部队,国家社会主义的帝国护卫——他这样跟我说。这样的说法,对我而言,实在是太美好了。”说到这里,麦斯纳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在那时候,一切事情都比现在更清楚、明白得多。”他让临近抽完的那截香烟,从自己的指尖滑落。“奥托。”他接着说道:“实话实说,我跟你单独聊天是有我自己的打算的,那个该死的犹太国际象棋棋手,你能够跟他下一盘吗?我必须得提前警告你——他的水平很高。在跟伏诺姆哈根下的时候,他看起来似乎是经过了一番苦战才得胜。但是,就我看来,那不过是因为他当时比较紧张罢了。打败多恩,对他而言,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天傍晚,天比较热。布诺斯曼把头上戴着的军帽取了下来,用随身的手帕擦了擦帽子里的吸汗带。“多恩,他下棋的水平比肖特雷还要差。不止下棋,我完全弄不明白,党卫军为什么会让这两个智商低下的蠢材加入。”
“那么,你对我的提议是什么看法呢?你会跟那个犹太人下上一盘吗?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必须确保能够下赢他,否则的话,巴尔估计会一枪毙了我。”
布诺斯曼望了一眼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能闻到那个味道吗?这是彼尔肯瑙那边的火葬场所发出的气味。你也不太习惯这个味道的,对吗?我只告诉你,保罗,我对这气味感到恶心。不止气味,我对战争,对这所有的杀戮都感到恶心。我认为,在处置犹太人这件事上,我们或许真的犯了一个错误。我们永远都没有办法清除掉所有的犹太人,既然这样,我们又何必非要自寻烦恼呢?”他摇了摇头。“很好,我会跟那个犹太人对阵——不止对阵,我还会竭尽所能去打败他。不过,我却没办法给出任何‘必定打败他’的承诺。”
“上帝保佑,无论如何,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扎扎实实地打败他。”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被他打败的话,他下一个就会对上胡斯泰克了。”
“我的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随便哪个人身上,我都不希望看到,即便是发生在某个无足轻重的犹太人身上,也是一样。”
“确实如此。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的话……”
“又怎么样?”
“这么说吧,我看过那个犹太人下棋。虽然我并不是下棋的行家,不过,我还是认为,那犹太人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才能。如果他打败了你,接着又打败了胡斯泰克的话,接下来,又会怎么样呢?”
又一声枪响,打破了夜晚暂时的宁静。布诺斯曼向着枪声传来的方向,投去一个愤怒的目光。“我还真是幸运啊。”他对麦斯纳说:“这并不是我需要去担心的事情。”
1962年
莱登广场,阿姆斯特丹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记得十分清楚。”威利说道:“言谈之中,可以感觉得到每个人都十分恐慌、害怕。我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宣传部的大楼被士兵们包围了,他们告诉我们,我们不能离开这里。跛子乔伊简直要发疯了,被一群士兵囚禁在宣传部里,仿佛随时都会被拉出去枪毙一样。然后,大概到了七点钟,元首亲自打了个电话过来,负责管理外面那些士兵的军官走了进来,跟他进行了交谈。自那之后,情况完全转变了。我们接到命令,让宣传部里的全部人都打开收音机,收听紧急广播。直到那时,我们才终于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确实有炸弹事件,但希特勒幸存下来了。最高统帅部里的叛徒们正在被清肃。柏林的市民们被集体禁足,不允许走到街道上。我们所在的位置,跟最高统帅部离得很近,过了不多一会儿,我们就听到了枪声——声音十分清楚。再往后,午夜过去之后不久,斯科尔兹内带着一支党卫军部队抵达最高统帅部,一切才最终宣告终结。”
“我一直都在想着,如果希特勒当时没有活下来的话,事情将会怎样发展。”保罗说。
威利仔细考虑了一小会儿,然后说道:“最显而易见的后继情况就是,军队正式接管指挥权,并与盟军之间展开和平谈判。”他略为伤感地说道:“那样一来,我们的国家,或许就不会被苏联人占领了。”
“如果是那样的发展方向,我不得不说——”埃米尔接话道:“或许希特勒当时活了下来,反而还更好些。因为,如果德国不曾经历这样的一次彻底的惨败,那么,催生出下一个希特勒,重现二次大战的种种灾难,只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我不觉得我们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我也希望是那样,威利。”突然之间,埃米尔的声音变得冷酷起来。“我也愿意相信你对人类本身所抱持的信心。但是,如果你亲身经历过希特勒和他的党徒们所带来的灾祸的话,那么,就算我说,为了确保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度发生,哪怕德国这个国家,付出再高昂的代价都是值得的——就算我说出这样的话,你也应该会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