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8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在营地里,一个囚犯主动寻求党卫军军官接见,显然是很不恰当的事情,但是,距离打败多恩到现在,已经快要满两个月了,麦斯纳那边还是没有传过来任何讯息。在这种情况下,就连布拉克都开始显露出不耐烦的迹象了。因此,当上面的消息终于传来,让钟表匠立刻去上尉那里报到,不许延误时,营地里与这件事相关的每一个人,都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一个劳工头目押送埃米尔去了麦斯纳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只有麦斯纳一个人在——甚至连埃登穆勒都不在场。看样子,这个党卫军军人似乎有点儿心烦意乱。他命令劳工头目离开,埃米尔则就地立正站好,等待着。然后,麦斯纳走到外面的办公室,亲自拿了一壶咖啡和两个咖啡杯进来。“请坐。”他一边说着,一边倒了满满一杯咖啡,递到这个被过度礼遇惊呆了的囚犯手里。
“谢谢你。”埃米尔坐下之后,努力从嘴边挤出了这句话。他轻轻抿了一口咖啡。咖啡很烫,不好立即入口,但那咖啡香味,简直使人陶醉——这可是咖啡,真正的咖啡。
“要抽烟吗?”麦斯纳说着,一整包香烟已经递了过来。“拿着吧。”
在打开烟盒,从中间取出一根香烟并放在唇边的整个过程当中,埃米尔的双手都在不停颤抖。他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拿来点烟,只好叼着烟傻等着。等到军官发现这个问题,用手指了指桌上放着的一盒火柴之后,他才终于抽上了烟。
埃米尔深深吸了一口烟,感受着相隔许久以来尼古丁对身体的第一波冲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被人盯着看。“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他问麦斯纳。
“上一次我们见面时,你控诉我说我对你不公平。那当然并不是事实。德国人本身是很开化的民族,但是,我们却允许一群暴徒来管理我们。这件事使我们蒙羞,也给你带来了巨大的不幸。可惜,对此我无能为力,没办法改变什么,不过,我已经决定,不再对现状妥协。诚然,我没办法擅离职守,不过,我不会再按照他们的规则来进行这场游戏。”
“他们的规则?”
“嗯,那也曾经是我的规则。但已经不再是了。”
埃米尔把目光从面前军官的身上移开——军官的这番话,使他感到无比震惊。他怀疑眼前这个人不过是在痴人说梦。对于一名党卫军军官而言,用这样的方式跟他这个囚犯说话,简直不可想象。
“你是在拿我做实验,捉弄我,观察我的反应,以此作为某种游戏吗?”
麦斯纳回复的时候,声音里多少含着怒气。“不是。再也没有那种游戏了,钟表匠。”
埃米尔搜肠刮肚,想要找到合适的话语来回复,但却什么都想不到。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孤身待在某个漆黑无比的洞穴里,如盲人一样,四处摸索,极度绝望地找寻某条途径,可以借此来理解那些如同在黑暗中围绕着他飞行的、蝙蝠群一般神秘的话语。他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受到某种测试,因此,便略带愤恨地回应道:“你是否在拿我做游戏并不重要——无论是与不是,都不会改变我目前的状况。直到你们这些纳粹,还有你们赖以存在的一切土壤彻底被摧毁掉之后,我的状况才可能发生改变。”
听到这番话,面前党卫军军官脸上的表情变得十分僵硬。他的目光,在墙上挂着的一张希特勒装饰像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开口说道:“我很清楚,你说得并没有错。我诚心向你致歉。”
麦斯纳言简意赅的这番话,实在太令人震惊了。它的力量,如同一场大地震一般,直击钟表匠的心灵;原本坚不可摧的城市群,全都分崩离析,建筑物一排排损毁,直到化作尘埃。
埃米尔对面前这位党卫军军人的转变感到迷惑不解。恍惚之中,他听到自己开口说话的声音,那声音,就好像是从隔壁办公室传过来似的。“致歉?上帝啊。你指望我会相信你的话吗?你确实给人一种真诚的印象,但是,我完全明白,这不过是某种崭新的、精心策划过的残酷游戏——你早就梦想着要这样来玩弄我了。我怎么可能确定,这不会是个陷阱,不会出现某种如同晴天霹雳般的情节展开——比如,某种突如其来的惩罚一下子加诸在我身上,完全没有任何预兆?”
麦斯纳没有回答。取而代之的,他直接站起身来,走到衣帽架旁边,取他挂在上面的皮带。他从皮带上的枪套中拿出手枪,拉开保险,把一颗子弹装进了弹匣里。做完这一切后,他把手枪递给了埃米尔。
“已经上好膛了。”他对埃米尔说道:“你得小心一点。”
“你把这个给我,打算让我做些什么?”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为什么啊?”
“我希望,我们两个能够暂时假装一下;装作这里实际上并不是某一层地狱,装作我们是两个文明、开化的绅士,正在进行一次公平、有教养的谈话。”
“那么,你认为我们现在所在的,是地狱的第几层呢?”
“还不明显吗?第九层。”
“第九层?是指异端层吗?”
麦斯纳摇了摇头。“不是。背叛层。”
背叛。这个词在埃米尔的脑海中隆隆作响,就仿佛是地震的余震。突然之间,埃米尔觉察出了自己手中那柄手枪的存在。这种感觉很奇怪,手枪很沉,摸起来有金属特有的光滑感,冷冰冰的。他看着手里的这柄枪,目光聚焦在枪身上,就好像透过放大镜在仔细观察一般;所有可以活动的部分,都有上过润滑油的痕迹。手柄的部分多少有些损毁——或许是在战斗中造成的。埃米尔小心翼翼地将一根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现在,用这柄枪射杀面前的党卫军军官,就像小孩子的游戏一样轻而易举;在这么近的射程内,他是不可能射失的。
如果伊夫斯还活着的话,他会怎么做?答案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他会杀了这个德国人。但是,埃米尔并不是伊夫斯,就目前看来,他生命中曾经是确凿无疑的那些事情,此刻都已经土崩瓦解了。如果他开枪杀了麦斯纳,这是否就意味着他跟他们这帮人堕落到了相同的高度呢?还有——在他所有不确定当中,最不确定的那一点——如果麦斯纳刚才对他所说的一切,确实是发自真心呢?
办公室的那扇门上面,悬着一只挂钟。钟表匠看了一眼那个挂钟。他来这里已经有三十分钟了,他之前所预想到的、晴天霹雳般的转变仍旧没有发生。
他慢慢将那柄手枪放到了办公桌上。
麦斯纳笑了,尽管这个笑容看起来并不合时宜。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元首那些关于犹太人的最可怕的警示——我希望你能够实现它。”
“我完全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钟表匠,你是这个营地里最危险的犯人之一。盖世太保没有对你产生兴趣,我感到很吃惊。”
听到这话,埃米尔的脸上露出一丝警觉。“他们为什么要对我产生兴趣?我又不是政治犯。”
“你当然是政治犯。每个犹太人都是政治犯,因为,根据元首的说法,每个犹太人都是旨在对抗德意志的国际阴谋集团的一分子。”
“啊哈,确实如此。国际阴谋集团。”埃米尔尖刻地回应道:“我只是个平凡人,从事着我擅长的工作,在这个世界上勉强求个生存——我只是个在巴黎开了一间小店铺的钟表匠。这样一个人,对于德国而言,能有什么危险可言?你们究竟怎样才会觉得,我是国际阴谋集团的一分子?这个想法,经不起任何基于理性的检验。”
“你当然会那样说,不是吗?”麦斯纳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瓶酒来。“来点白兰地吗?”
“不必了,谢谢。以我现在这种状态,喝点酒就足够杀死我了。”埃米尔又深深吸了一口烟,看着面前的军官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酒,感受着那从瓶中挥发出来的、带着暖意的酒精香气。埃米尔接着说道:“既然你那样说了,那就按你说的来吧。不过,你有没有想过——那些可怜的、完全没有受过教育的乌克兰农民?这些农民,绝大部分一辈子都没出过自己祖祖辈辈居住的小村庄。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成为国际阴谋集团的成员的呢?”
麦斯纳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哈,那些人恰恰是国际阴谋集团里最聪明的一群。他们可称得上是一支庞大的第五纵队。在许多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处在潜伏的状态,耐心等待着,使我们麻痹大意,放松对他们的警惕。但是,一旦他们掌握了话语权,他们马上就会觉醒,以人海战术,淹没我们德国人民。”
“你怎么会相信那样的谎话呢?”埃米尔惊讶地问道:“这完全就是充满恨意的幻想。”
“我同意你的说法。但是,在但丁的九层地狱系统中,没有哪一层是用来表达仇恨的,对此,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埃米尔望着那瓶喝了一半的白兰地出神。麦斯纳敏感地觉察到了埃米尔此刻的惆怅,他略带讽刺地笑了笑,说道:“我说的可不是醉话——我还没有喝醉,钟表匠。还没呢。”
“我想再来杯咖啡,如果那个壶里还剩下来一些的话。”
“当然可以,你自己倒吧。”
在钟表匠给自己倒咖啡时,麦斯纳把自己的手枪拿了回来,打开了保险栓。“实际上,我几乎希望你刚才能够直接开枪杀掉我。”他对埃米尔说道。
“开枪杀掉你?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我是你的敌人。”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埃米尔从炉子那边拿过咖啡壶,给每个人的咖啡杯里添了咖啡。“自那以后,我每次喝咖啡,都会想起当年在你办公室里的情景。”他感慨道:“我从来都没想到,咖啡的味道竟然会如此之好——在那之前,以及那之后,我都没喝过那么好喝的咖啡了,简直令人感到疯狂。”
“不过,你想要埃米尔做的事情,究竟是什么呢?”威利问麦斯纳道。
“坦率地讲,在当时,我还没有想得那么清楚。”麦斯纳回想着往事,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下来,他正在梳理自己过去的记忆。“准确记起总指挥官在埃米尔接二连三取胜之后懊恼又惊恐的神情,需要花上一些时间。按照霍斯的说法,比赛是国家社会主义所面临的考验,它同时也是对党卫军内部自满情绪的挑战。巴尔却并不是这样看待这个问题的——他认为,这是一场十分危险的实验,务必得立即终止。随着比赛的继续进行,我逐渐意识到,他们两个都是对的。我知道,埃米尔在下国际象棋这件事上,有着非比寻常的天赋。不管我们选择怎样的应对措施,他最终都会获胜。而埃米尔获胜这件事,将会无情地揭露纳粹主义本身所包含的重大错误——优等种族论不过是无知错谬罢了;建立在自我中心主义夸大狂们的邪恶错觉之上的幻想,根本没有任何切实根据。我想起了我们曾经在党卫军训练学校里上过的意识形态课程。他们告诉我们,苏联人是次一等的人种,但是,在那之后,我们在东线战场上见识了他们的真实情况,他们跟我们是一样的。我们被他们的谎话给骗了。那么,如果在犹太人问题上,我们也是被谎话欺骗的那群人,事情又会是怎样?我想,应该是那次回科隆探亲时所见到的一切,让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就是自那时起,我终于知道,我希望埃米尔能赢。”
麦斯纳喝了一小口咖啡,慢慢将自己的回忆整理清楚。“接下来的一场比赛,安排在八月中旬举行。我原本还是打算将比赛地点设置为军官食堂,但巴尔否决了我的主张。他希望这次比赛能够在主营地的狱区内举行,除了受邀请的军官外,不允许任何无关人等观战。对于埃米尔来说,这个决定不能说是很公平,但这也正是它本身的意图——希望能够将比赛组织得更加正式、严肃,以此来吓一吓埃米尔——与此同时,所有的囚犯都知道,隔着一面墙,里面的那两个人正在做些什么。当然,即便是如此的设定,也无法阻止埃登穆勒张罗人们下注。”回忆起这一点时,麦斯纳忍不住笑了笑。“他告诉我,这一次比赛的投注量,比之前所有比赛都要多。但是,令人完全意想不到的却是这次比赛的观战者——没人想得到,那个人竟然会在比赛现场现身。”
1944年8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
主营地某个狱区二楼的房间,被完全清空了。
奥托·布诺斯曼听说过这个地方,但就算听过,他却从来都没有亲自进去过。他只是听说,这里的地下囚室实在是太过窄小,人只能在里面站着,什么别的动作都做不了;他还听说,被关在地下室那些窄小囚室里的犯人,只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等着被饿死。有传闻说,这里地下的一些囚室,直接用砖头给封起来了——就是为了活埋犯人。
这个清空了的房间本身就很吓人。水泥墙被漆上了一层暗淡的奶白色,但是,墙上的很多地方,都被黑色的污渍给覆盖住了。不难想象,在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在房间的正中间位置,一张简单的桌子,还有两张木椅子已经放置妥当。桌上已经放好了一张棋盘,正等待选手们到来。
“我猜,那个犹太人肯定会被这房间给吓破胆的。”布诺斯曼用很低的声音,对麦斯纳说道。
“不止那犹太人,我都会被吓破胆。”麦斯纳答道。
在埃登穆勒的带领下,钟表匠进到房间里来了。麦斯纳对自己的勤务兵点了点头,但却故意无视那个犯人。
“是这个人吗?”布诺斯曼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