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7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没有任何人知道,为什么消息会传得这么快,但是整个营地里的气氛,因为钟表匠打败了第二个党卫军的军官,而发生了转变——至少也是转变了一段时间。在部分居住者当中,弥漫着一股子自豪的情绪,尤其是埃米尔所在狱区的居住者,就更是如此。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跟素来不可一世的党卫军干上了,而且还打败了他们——还是两次。而且,似乎好事总是成双的,就在这个消息在营地里四处传播的同时,还有一则流言在整个营地蔓延——据说,不会再有甄选了。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个残酷的幻想罢了。
像这样的错误预言,在营地里是十分常见的,但钟表匠却是真实存在的人物,那些心中仍旧秘密怀有希望的犹太囚犯们,纷纷用一种很伤感的语调来谈论他,就仿佛在讨论那些已经逝去的荣光,曾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但又在突然之间被人忆起似的。在他赢得每一场对阵党卫军的象棋比赛之后,他们当中的某一个囚犯——某一个犹太囚犯——就能够躲过毒气室,这已经不再是秘密了。现在,无论埃米尔去哪里,身边都会跟着一大群居住者,他们踉踉跄跄地追随着他的脚步,就仿佛正在追随着他们的救世主一般,他们中的一些人胆子很大,竟然敢去拽他的袖子,希望能够引起他的注意,成为下一个被救的人。他是他们所有人的冠军,一个孤胆英雄,独自对抗他们每天都会承受到的、数之不尽的种种羞辱。有些人甚至说,他拥有魔法神力。他每走一步,都会有人大声呐喊,为他加油鼓劲。甚至有些劳工头目在他走过的时候,都会满怀敬意地向他致礼,这可是对于一个犹太人而言从来就没人获得过的优待。
布拉克很为自己的这个门徒感到高兴。现在,埃米尔有自己一个人睡的床铺了,除了有干净的干草铺垫之外,还比别人都多一条毯子。每天早上,当他离开狱区时,宿服员都会仔细检查埃米尔的外衣,确保上面的扣子数量是对的,没有缺少的情况。
埃米尔被这些过度关注搞得不胜其烦。本来,几乎从他刚刚进入营地时开始,身边就一直有一个可以互诉衷肠的好伙伴,但是,虽然现在身边的人变得很多,他却反而变得孤独了。他一点也不信任布拉克。下三滥的贼人,是没有荣耀心可言的,这种人对于真正友情的认知,甚至比谋杀犯人还要少。对于布拉克那种随意暴虐的个性,埃米尔实在是再了解不过了。他知道去年的那起暴力事件:一个新来的政治犯愤怒地推了那个狱区老大一下,因为他打算强行把这个新人给挤出配汤队伍。那个人的囚服上缝着的是红色三角,这意味着他比那些胸前缝着粗糙大卫王之星的犹太人拥有高得多的地位,但这并不能阻止布拉克命令他的跟班们把那个共产主义者的脑袋摁进滚烫的汤锅里,直到他被活活呛死。那个人死了之后,配汤的人又开始继续用长柄勺往每个人的碗里舀汤,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毫无疑问,布拉克那突发的对埃米尔的过分关心,显然是赤裸裸的伪装。
埃米尔的生活状况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但是,这样的好时光,又能够持续多久?直到现在为止,埃米尔仍旧搞不太清楚,布拉克做这么多事,究竟是希望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虽然弄不清楚,但是,这件事对他而言,肯定有些好处,否则,他就不会那么费心去做了。一旦自己不再有用处,马上就会被抛弃掉。关于这点,埃米尔倒是知道得再清楚不过。
与此同时,埃米尔的心里,还感到十分担心,因为,自从上次对多恩少尉的比赛过后,麦斯纳就再也没有找过他了。
某天晚上,埃米尔点完名,在回到自己狱区的路上,被一个荷兰犹太人给拦住了。他表示,希望把自己的面包配给让给埃米尔。埃米尔拒绝之后,他对埃米尔说道:“就算你不要我的面包,也肯定会有什么事是我可以为你做的,为了感谢你。”
“感谢我?为什么?”
“因为,你救了我的命。我就是那个你赢得上次国际象棋比赛之后,从德国人手上救下来的人。”
埃米尔大惊失色,连退了数步。“不要来谢我。一刻一秒都不要觉得是我凭着自己的意愿选了你——这不过是德国人最喜欢在我们身上实施的又一个残酷的诡计。”
那个男人摇了摇头。“我不能同意你这种说法,我的朋友。这个地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矛盾。在这里,生命的任何一个部分,与外面的世界比起来,都是颠倒过来的。我们完全没有办法以一个公民社会的规则来评判这里发生的事情。在这里,没有对错,只有生存。生存是一种责任,无论是谁,只要能够活下来,就是胜利。”
埃米尔看得出来,这个男人并不想过多争辩些什么,于是,他也不打算回应,想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但是,荷兰人突然抓住了埃米尔的衣袖,抓得很紧。“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的朋友——我只知道他们叫你钟表匠。我的名字是卡斯泰恩,艾文姆·卡斯泰恩,鹿特丹人。战争开始之前,我是个很富有的人。等到这一切结束之后,如果你还活着的话,请来鹿特丹找我。我不会很难找的。到时候,你会发现,我是个特别慷慨大方的人。”
他急切地想要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甚至想要直接去握埃米尔的手,逼他同意,但是,埃米尔被荷兰人所说的话给吓到了,完全没办法就这样随随便便跟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达成什么关于未来的许诺。对于埃米尔而言,接受金钱上的回报无异于是一种背叛。他怎么可能在杀害他全家人的地方牟利呢?
这个男人,他怎么可以允许自己被奥斯维辛那扭曲了的规则改造得如此堕落,甚至想到要去做一个这样的交易呢?埃米尔什么都没说,挣脱了荷兰人的手,拔腿跑开了。但是,卡斯泰恩却在他身后大声喊着:“布拉克先生说,你可能很难接受我的提议,不过,我一定会信守诺言的。如果我们活下来了,记住,不管你要什么,不管你什么时候要,我都会给你的。”
但是,埃米尔已经没有在听荷兰人讲话了。现在,他终于知道布拉克是在用怎样的方式,挑选那些在他比赛当中充当危险赌注的人了。这令他感到浑身发冷。
一个勤务兵走进了巴尔中校的办公室,等待忙碌的总指挥官察觉到它的存在。过了几分钟后,总指挥官依然没有反应,最终,勤务兵不得不被迫开口道:“很抱歉打扰您,长官。麦斯纳上尉来了。他请求和您谈话。”
巴尔合上了他正在读的那份文件。“麦斯纳?我还以为他现在仍在出差呢。”勤务兵什么也没说,于是,巴尔接着说道:“好吧,带他进来吧。另外,让那条圣经蚯蚓给我们准备点儿咖啡。”
当麦斯纳坚强地撑着拐杖,有气无力地走进办公室后,巴尔抬起眼来,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他并没有站起来向自己属下的这个下级军官问好,只是冲着他挥了挥手,让他赶紧就坐。
“我没想到,你会回来得这么快。”他对麦斯纳说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除了见到成千上万的其他德国人正在受苦之外,没什么别的事情了,长官。”见到巴尔用诧异的眼神看着他后,麦斯纳接着说道:“我借出差之便,回了趟家。家里被轰炸了,什么都没留下。”
“什么都没?”
麦斯纳下颚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这时候,一个胸前缝着紫色三角的耶和华见证人囚犯带着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上放着一个壶,还有两个咖啡杯。总指挥官等那人把托盘放在桌上之后,就让他马上出去了。
“你还好吗?”
“会想办法挺过去的。”
麦斯纳的反应十分生硬,这使总指挥官感到好奇,不由得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手下的这名军官。巴尔没办法对麦斯纳的动作视而不见——他把自己的拐杖握得超乎想象的紧,让人不由得不去想着,他是否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让自己的双手停止颤抖。“如果你觉得有用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更多的出差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