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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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英国开局(2)

第一部门

奥斯维辛集中营

1944年6月30日

亲爱的彼得,

自我们一道在沃罗涅什对抗苏联人至今,似乎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但实际上,时间还没有超过一年。是的,我很清楚——这简直难以置信。你还记得,我们当时是怎么说的吗?即便是身在死神的魔爪之下,我们仍将从容而笑。那简直是上辈子的事情了。集中营里的任务相比在前线打仗而言,一点也不激动人心,但仍然是必须完成的工作。我们能够贡献给战争前线的物资数量之多,真是令人感到惊讶。我负责的工厂每周生产成千上万的钢盔、子弹和炮弹——想想看,如果没有我们,你们会是怎么样的一个状况吧——而且,我已经得到消息,奥斯维辛这边丁二烯工厂的最初一批合成燃油,只要再过几个星期时间就可以生产出来了。你那些坦克应该会需要这些油,因此,不要那么快就看扁现在的我,即使我实际上已经变成了一个所谓的工厂经理。

不得不承认,我发现奥斯维辛的生活也很不容易。骷髅师的大部分军官都不太看得起武装党卫军,认为我们不过是一群没有大脑的猴子,只会扛着步枪冲锋打仗,别的基本什么都不会了。他们看待事物的方式是这样的:他们在做的,都是更加困难,更加重要的任务。他们被委派去对抗德国永恒的敌人——即便这些敌人实际上根本不会反击。是的,我说的就是犹太人,理所当然。当你面对一个连队的敌军坦克时,一切都很简单;除了杀戮,就是被杀而已。苏联人跟我们一样,对这个规则一清二楚——不指望敌人仁慈,也不给予敌人仁慈。当我们之前接受军官训练的时候,我曾经全盘接受我们被告知的、关于犹太人所造成危害的说法,但是,我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它会变成我在这里亲眼见证的真实人物。如果我告诉你,成千上万的犹太人——包括男人,女人,甚至还有小孩——每天都在这里被杀死,你千万不要怀疑我在说胡话。大屠杀都是真的,没有任何编造成分。

我反复告诉自己,我很幸运。因为,我并没有在那些负责完成屠杀的营地里工作,并没有牵涉到这些暴行当中去。实际上,我跟那些行为完全是隔离开来的。但即便是这样,也并没能免去我对这些事情的负罪感,毕竟,我人就在这里,而且,根本没办法做任何事情来阻止暴行。我告诉自己,无论怎么做,最终都是徒劳——除了把自己弄到被盖世太保枪毙掉之外,我还能取得什么别的进展呢?然而,自责,它那小老鼠般的利齿,正在不停咬噬我,毫不留情。最近,在我身边总是发生荒唐透顶的事情。之前,我曾经搭上两个保安警察的顺风车,我告诉他们,因为自己的工作是和武器生产相关的,所以,我更希望看到更多的犹太人能够留下来给工厂做事,而不是一到集中营就被杀死。这就是我的行事准则——作为一名死亡营的党卫军军官,试着让囚犯们能够继续活下去,而除我以外的其他人,却都希望他们能够赶快死掉。有人在我的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是个犹太同情者。

在我变得跟他们其他人一样之前,我必须得离开这里。作为军人的尊严,那是我目前唯一还剩下来的东西了。我刚刚从科隆回来。母亲,父亲,还有玛丽亚都已经在空袭中丧生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让我重新回到咱们的部队里?那样一来,至少我还能够期盼着在战斗行动中死掉。

车厢门开了。一个铁道员正站在门口,伸过手来,希望能够查验麦斯纳的车票。这个党卫军军人把正在写着的页面反了过来,这样一来,铁道员就没办法看到他写了些什么了。然后,他从制服的胸前口袋里取出了自己的出行授权书。铁道员接过去之后,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就在它的边缘用打票机打了一个小口子,然后,便把它递了回去,并为自己的突然打扰向面前的上尉致歉。

铁道员走后,麦斯纳读了一遍自己写好的信。读完之后,他摇了摇自己的头,把信撕得粉碎。所有事情都错了。实际上,他只期待能够做成一件事——必须找到一条逃生之路。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埃米尔醒来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来搞清楚自己在哪。他现在所在的房间,跟自己以往待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这里的陈设十分简单,有一扇窄窗,有一个大衣柜,几个橱柜,还有一张写字桌和椅子。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位置,有一张祈祷用的跪凳,跪凳所在的那面墙上方,挂着一个耶稣受难像。埃米尔很清楚天主教徒们对十字架的忠诚,但是,它出现在自己正住着的房间里,还是让他感觉很不自在;这位遭受各种苦难的救世主,向人们许诺了救赎,他受难之前所说的最后话语是:“天父,请原谅他们,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每一次,当眼睛看到十字架时,他就会想起这一段话语。就这样过了一小会儿,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每隔几分钟,都会往十字架所在的方向瞥上那么一眼,似乎是在担心它会突然大声念出这段话来。

跪下来祈祷,这并不是犹太教惯用的方式,但埃米尔还是照做了,他在跪凳上规规矩矩地跪下,不太确定应该用怎样的形式来祈祷。在莱登广场遭遇麦斯纳之前,他的人生曾经是简单而又确定的。他一直背负着奥斯维辛给他带来的心理重担,无论去任何地方,都一直背负着,久而久之,已经习惯了它那令人感觉恐怖的陪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把营地视作一个活生生的、会自主呼吸的生命体。这个生命体十分痛苦地意识到,地狱的某个前哨据点被安置到了地球的一个小角落上——也就是它的身上。营地既是牺牲者,又是见证人,它看着,它等着,它抽泣着,一笔一笔地记录着在这里进出的每一桩罪行,看着它们在自己的边界上来来往往,但是,却没有能力去阻止它们,或者惩罚它们。正是这份确定无疑,给了埃米尔近二十年来存在的意义和方向。他的责任是背负起见证人的身份,绝不忘却。但是,这样一来,他的人生也就变得苦涩难挨,一切都需要忍受,而不是去享受。

他突然想起麦斯纳之前某天晚上所说的那些话语:无论能与不能,我都必须保持希望。否则的话,我就会迷失了。

埃米尔觉察到,自己已经迷失了。奥斯维辛的那些规则蒙蔽了他,尤其是那条不允许保持希望的规则。即便是在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以后,他还是没办法说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或者看清自己前行的方向。他的生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他对国际象棋的忠诚让他可以保持前行状态,但是,下棋这件事,已经变得越来越机械化了——这已经成为了他唯一可以用来打量自我的方式,实际上,这仅仅是关于他灵魂真实状况的伪装罢了。

他抬眼望向十字架上的那个人。“是这样吗?”他张口提问,说出无声的话语。“这就是基督徒祈祷的方式吗?仅仅是聆听,就可以了吗?”

铜制雕像的眼睛空洞地回望着他。埃米尔摇了摇头,从跪凳上站起身来。

他在厨房里找到了麦斯纳。他的面颊看上去红润了不少,与昨天相比,他已经没有那么虚弱了。

埃米尔在餐桌上面对麦斯纳坐下后,他决定告诉麦斯纳自己跟那个耶稣受难像之间发生的事情。他不确定,自己究竟希望神父怎样回应——或许会说明一下耶稣基督和救赎的本质。无论如何,麦斯纳曾经是个传教士;为基督找来失落的灵魂,是他的本质工作。

但是,在埃米尔说完之后,麦斯纳并没有说出埃米尔想到的那些话语。保罗只是问埃米尔道:“当你在十字架前面跪下时,你想要的是什么?”

埃米尔为这个问题感到震惊。“你怎么会认为,我在耶稣前面跪下,是想要某样东西呢?”

麦斯纳笑了。“就我个人所知,祈祷是大部分人在有很重要的需要的时候,才会去做的保留项目。他们是以一个哀求者的身份站在上帝面前的,祈祷能够得到他的干涉。”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但是,我恐怕得说,这样去祈祷,并不能起到真正的作用。在大部分的时间里,你所希望得到的,其实是某种洞悉力——对真相的揭示,我猜,这应该是你的提法。在我看来,这就是你在祈祷之后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某些问题的答案,已经为你揭示开了,但是,决定后续怎样去做的人,还是你自己。”

埃米尔摇了摇头。“我觉得,我希望得到的,比你说的还要更多一些。”

“比如说呢?”

“我也不太清楚。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一个神父——相比我而言,跟上帝之间的关系要亲近得多。你应该知道,他想要通过你来说些什么。”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你没有发现吗?上帝的方法,不会那么直截了当。实际上,我们两个都在寻找同一样东西——宽恕——然而,宽恕似乎打算避开我们。当我们转向上帝,希望在他那里寻找答案时,他又保持沉默——但这又是为什么呢?自从我遇见你之后,我再没有去多想任何其他事情了。”说到这里,他伸出手去,抓紧了埃米尔个胳膊,专注地看着他。“虽然什么也没多想,但是,我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宽恕,它是跟希望紧紧绑在一起的。如果你没办法去保持希望的话,你就不会去原谅。在我的信仰之中,放弃希望是一种极其严重的罪过。在我们的时间耗尽之前,我们必须重新获得的东西,正是希望。而我,我的时间已经快耗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