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目标就是我。”说完这句话时,麦斯纳在埃米尔的脸上看到了怀疑的表情。“我请求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自我中心主义。天主教相信,某一个罪人如果真心忏悔,上了天堂,实际上是比出现九十九个不需要忏悔就能荣登天庭的义人更令人感到高兴的一件事。我就是那个罪人,把我带上那条忏悔之路的人,恰恰是你。”
埃米尔凝望着麦斯纳,若有所思。“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可就搞不清楚了。之前,我们所谈论的只是宽恕而已,但是,现在,你又加了其他东西进来。比较起来的话,哪一样更重要呢——宽恕,还是忏悔?”
麦斯纳又喝了一小口水。“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罪人,没有忏悔的话就不可能有宽恕。战争结束之后,当我在等待接受战犯审判时,突然意识到,身在奥斯维辛的人是不能向上帝寻求宽恕的,因为,当我们进入奥斯维辛的同时,就已经把上帝拒绝在门外了。奥斯维辛是一座堡垒,把它设计出来的人原本就是希望在人力所及的范围以内,将上帝、仁慈、同情赶得越远越好。”
“也正是因此,你选择了忏悔,上帝也就宽恕了你。”埃米尔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沉思了一小会儿才对保罗所说的这一段话作出反应。他觉得,主教所说的话漏掉了某些东西。
“但是,你也曾经对我说过,光是忏悔还不够。那么,除了忏悔之外,你还需要什么?”
“自始至终都只有——‘我自己’。要想得到宽恕,除了向上帝忏悔之外,还必须得到自己内心的允许。”
这句话简直如雷贯耳,埃米尔伸出一只手来,掩住了自己的脸,他感到自己整个人似乎都被掏空了。他想起了伊夫斯曾经说过的话:我的生命并不是你的,你没有权力拿它去做交易。“原来如此,那么,你现在可以原谅你自己了吗?”他问麦斯纳。
“还不能。或许永远都不能。不过,无论能与不能,我都必须保持希望。否则的话,我就会迷失了。”
“那正是我在奥斯维辛时,每天反复告诫自己的话语。”
“那么,现在又如何呢?”
“现在,我很想知道,是否我一直以来努力紧抓住的那份希望值得我为它所付出的全部代价。”
“你这样说,我感到很遗憾。”
“不要说这样的话了。我知道,那份希望始终还是很微小、很渺茫,完全没办法应付我们对它寄予的厚望。”
麦斯纳觉得很累,他不再说话,重新睡下了。埃米尔又陪了他几分钟,然后就下楼去了厨房。
管家正在炉子旁边,搅动着一个大锅里面煮着的东西。“我正在给神父炖汤。”她对埃米尔说道:“医生说,想办法让他补充些精力,是很重要的。你也想喝一点吗?”
“谢谢,真是太感谢了,我也来一点吧。”
“刚才,你跟神父说话的时候,威利先生回来了。他说,他不想去打扰你们,所以没有上去。你现在能去找他一下,告诉他午饭准备好了吗?”
于是,埃米尔又一次上到二楼,去找威利住的卧室。他接连开了两间房都是空的,到第三间时,他终于找到了。房间里,施韦宁格正坐在一张小桌旁边写着什么东西。埃米尔走进房间,他也抬起了头。
“下午好啊。”施韦宁格很轻松地跟他打招呼,“我们的病人怎么样了?”
“照目前的状况来说,我觉得,已经算是不错了。对了,如果你有胃口的话——午饭准备好了。”
他们一起下楼来到厨房里时,肖尔腾神父已经做好了中午的弥撒,也回来了。布林克沃尔特夫人用长柄勺盛了满满三大碗冒着热气的浓汤,他们取了汤,一起围坐在餐桌旁。神父说了饭前的祷告词,然后,又祈祷保罗·麦斯纳能够早日康复。
“神父先生,”埃米尔略显犹豫地开口说道:“差不多一天之前,主教问我是否愿意待在这儿。当时,我说自己不愿意。不过,现在我改变了主意——如果你没有什么意见的话,我愿意住在这里。因为,他病得太厉害了,我希望能够待在离他比较近的地方。”
“当然不介意。”神父立即回答道。他转头向布林克沃尔特夫人提了个请求——这位管家正在忙着把一碗热汤放在托盘上。“布林克沃尔特夫人,请帮忙为克莱蒙先生准备一个房间。”然后,他又回过头来,对埃米尔说道:“如果你不介意我多问一句的话——你和主教先生,你们是怎么成为这么亲密的朋友的?”
埃米尔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苍白的笑容。“我不确定,你称呼我们为‘亲密’朋友到底合不合适。但是,如果只说是朋友的话,确实没问题。至于我们是怎样成为朋友的,老实说,我也一直在问自己同样的问题。我想,或许是因为,在战争期间我们共同经历了很多事情吧。”
神父还没来得及回应,楼上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布林克沃尔特夫人第一个冲出了厨房,大家也赶紧跟了上去,一起跑上楼,看看上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看到主教双膝着地,跪坐在楼梯上,布林克沃尔特夫人搀扶着他,打算把他扶起来。“他摔倒了。”她向大家解释道——其实不需要解释的。
“请不要大惊小怪了。”麦斯纳的声音十分虚弱,“我只不过想要上厕所而已,就是这样,而且,我觉得,我应该可以自己去的。”
“这儿,让我来帮忙。”埃米尔伸出手去,接过麦斯纳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然后,他对其他人说:“如果需要帮忙的话,我会叫你们的。”
这两个人慢慢走下楼梯,去了卫生间。埃米尔很小心地把病人带到厕所里,然后,帮助他解开了睡裤。
“我在门外面等你。”他告诉麦斯纳,“完事了的话,告诉我一声。”
把麦斯纳弄回床,可真是很不容易,不过,他坚持不让埃米尔叫其他人过来帮忙。
当麦斯纳终于能够再次躺回自己的枕头上,一边忍着身体的疼痛一边大口喘气时,这位病人伸出手来,紧紧抓住了埃米尔的胳膊,向他道谢:“谢谢你。”他低声说道:“我知道,情况看起来确实很糟,但我还没有被彻底打垮。这样难受的时期之前并不是没有过,时来时去的。我最终还是会重新站起来,在你还来不及知道的时候,就已经恢复如初了。不过,在我还没有好起来的这段时间里,你要多跟威利说说话——他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坏。”
这天的晚些时候,威利主动提出,希望能帮埃米尔把他在旅馆里的东西搬到圣方济各沙勿略堂来。在埃米尔的旅馆房间里,他注意到埃米尔那些雕刻有希伯来语字母的象牙薄片,便开口问埃米尔道:“这些是什么?”
埃米尔把它们收进一只软皮袋子里,回答他道:“我晚点告诉你。”
收拾妥当后,他们一起去了一间酒吧,点了啤酒。在酒吧里,他们坐在一处不太舒服的地方,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坐着,时不时喝上一两口酒。就这样待了一小会儿后,埃米尔先开口了:“在我们下那盘棋之前,你分析过任何一场我之前的比赛吗?”
“当然,我弄到了大量你参加过的比赛记录,寻找你惯用的棋路,尝试分辨出你下棋时可能存在的任何规律。”
埃米尔喝了一口啤酒。“你找到了吗?我的意思是——找到任何规律了吗?”
德国人摇了摇头。“这很奇怪。你下棋时,给人的感觉是非常有条不紊。我相信,你肯定是按照某种系统化的下法在对弈,但是,我却没办法提炼出这种系统来——每当我以为自己能够找出下法规律时,它就突然消失了。那感觉,就像是你在奚落我一样。就像是在说着‘哈,我在这里’以及‘再看清楚点儿’……好比抽烟时的那一缕青烟——看起来似乎固定在空中,突然一开门,转瞬之间,烟气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埃米尔笑了。“我当然有我自己的下法系统——不过,准确点说,与其说是系统,不如说是哲学。可惜,在奥斯维辛时,我学会了保守秘密,保持神秘。因此,现在很难简单让我打破这个习惯。”
“哲学吗?这就更让我感到好奇了,可是,我认为,你不应该坚持保守这其中的秘密。”威利十分恳切地注视着他,这样说道:“国际象棋本身,比我们两个都要重要得多。你应该把你下棋的哲学告诉大家,然后,再去观察,看看棋手们将自己特有的走法渗入其中之后,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要知道,就连我自己也弄不太清楚,我究竟是怎样下棋的。当我以这种方法思考时,它并不具体告诉我应该走哪一步——并非逻辑思维,更像是我内心的某种感觉。”
“你的意思是,那是某种形式的冥想?”
埃米尔没有回答。他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支烟点燃了。向上吐出了一团烟气,然后,他给威利递烟,同时说道:“我猜,你应该会说,我下起棋来就好像这种烟气一般。我承认,你说得没错。”
威利接过一支烟。“你瞧瞧。”威利很放松地把烟夹在两根手指之间,对埃米尔说:“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你下棋时所用的系统,直接说‘不行’不就行了,何必如此呢。”他把香烟叼在了嘴唇边。
“不是,并不是这么回事,那不一样。”埃米尔伸手拢住头发,做出了一个表示无奈的表情。“我之前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关于这个系统的事情……”
威利用自己的那只好手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上了一口。“好吧,我可不想刻意去刺探什么。毕竟,是你主动跟我提起这一档子事的。”
“我的系统,是基于卡巴拉生命树的。”
“卡巴拉生命树?”
“没错,这是一种基于希伯来字母占卜的犹太教神秘学。还记得你先前看到的那些象牙薄片吗?每一块薄片上都雕刻有一个希伯来字母,每个字母都表示一种座天使的神力。某种角度来说,我觉得自己似乎能够和这些神力相联结——我并不需要去思考自己究竟应该选择哪种走法,我就是知道该怎么下。”
施韦宁格挖苦似地笑了笑。“你在用上帝之手跟人类下棋。这看起来可不怎么公平。”
埃米尔摇了摇头。“并不是上帝之手,而是天使们的神力。这其中还是有些微不同的。”
“但还是完全不公平。”
“不,我觉得不会。”
“没准有些人会说你是在欺诈。”
“是的。他们说的或许没错。”
“那么,这一切都是怎样进行的呢?关于那个卡巴拉生命树?”
埃米尔花了一点儿工夫来组织自己的语句。“每一次,在有重要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会摆出这些薄片,让它们全部背朝上,并把它们摆成特定的形状。然后,我从里面挑选出一枚我认为感觉对的薄片,并把它翻过来——薄片上显示的字母,就是我应该召唤来的座天使了。”
威利的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缝了。“那么,跟我对阵前的那一夜,你抽到的是哪个字母呢?”
“第五个字母,荷。”
“这个字母,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
“‘荷’的字面意思,是全能之剑,以及源自上帝的无限神力。对于我而言,它意味着无可辩驳的胜利。”
“但是,这些字母又是怎样影响你下棋的风格的呢?”
“我觉得,出现这个字母,意味着我应该下得更为小心谨慎一些。我早已经知道,你是以攻击性的走法而闻名的,因此,如果我下得保守些,你肯定会认为我很胆怯,进而展开更进一步的激烈进攻——因为太过专注于进攻,反而看不到我为你精心布下的陷阱。这个策略奏效了,不是吗?”
威利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这对于我而言,实在是太玄妙了点儿。”他一口喝完杯中的酒。“再来一杯,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