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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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托列进攻(2)

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镌刻在埃米尔的记忆当中,如钻石般闪耀,光芒从不会黯淡。现在,这三个字又开始呼唤他了;那是自远方传来的声音,仿佛天朗收音机里的广播似的,又仿佛教堂里的唱诗班,正在高唱挽歌,或者一群正在看球赛的人,在欢呼胜利——他仔细听,但是,没有一个字能够真正听得清楚。突然之间,他回到了妻子的病榻前,她死之前的那段时光里。现在,那三个字,瞬间就变得清晰无比——原来,这声音是来自于她的。垂死的她,在说“原谅我”。

你没有任何需要人去原谅的事情,他徒劳地告诉她,你的一生,无可责备。

她是怎样去理解了那些他完全没办法理解的事情的?

走着走着,埃米尔发现自己已经走在芬德尔公园的一座桥上了,他意识到,这里离莱登广场已经很近了。他不知道,自己离开犹太教堂后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感觉像是过了好几个小时。他停下脚步,双手抓住桥边的金属护栏,抓得很紧。他想大声喊叫,对着面前呼啸而过的汽车还有面包车,对着那些骑自行车的人们,对着桥下那些在公园里悠闲散步的行人。他想对他们大声喊:“够了!就让我这样吧!让我多少得到些安宁吧。我都这样了,还没受够吗?”

突然之间,在他脑海中尖啸肆虐的风暴停止了,喧哗的吵闹声也消失不见,唯一还能听见的声音,只有微风轻拂附近几棵树上的树叶时所发出来的沙沙声。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唯一一个想法存在:奥斯维辛自己的心愿。没错,死者们仍在等待。他有责任去为他们做些什么,但是,死者们所承受的苦难,毕竟已经结束了,他不能继续为他们承受苦难。况且,死者们也不想要他来承受这些苦难——他们希望他能够好好活下去。

他并没有有意识地去做些什么具体决定。这个想法,完全是突如其来。实际上,他在无意之间跟拉比说的话,才是他的真心话——我的一个朋友快要死了。自从进入奥斯维辛以后,他很害怕跟任何人产生任何友情上的联系,但现在,友谊的力量轻易地征服了他,这使他感到十分吃惊。埃米尔被强烈的情感需要给吞噬了。但是,他却觉得很轻松自在,有实在感。他说不出来,这一切究竟是怎样发生的,但他很清楚,这是真的。

保罗·麦斯纳是他的朋友。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别墅管家带着埃米尔进了主教的房间。房间里的窗帘全部拉了下来,房间里十分昏暗。

“他现在十分虚弱。”她低声对埃米尔说道:“刚才,他清醒了一小会儿,但在那之后,就又睡过去了。我觉得,这应该是镇静剂的作用。”她转过身,打算离开房间。“如果你要跟他说话,尽量不要让他情绪太激动。如果需要什么东西的话,我就在厨房里。”

埃米尔搬了一把椅子到床边,静静坐了下来。麦斯纳双眼紧闭,看起来似乎睡得很深。埃米尔低下了头,心里突然明白了,这里才是他应该认真祈祷的地方,而不是在那个犹太教堂。

于是,他开始说起话来,声音很轻。“今天,我到一间犹太教堂去了,这也是这许多年来的第一次。因为,我觉得,自己心里有些问题,只有上帝才可能回答。不过,现在才明白过来,我是错的——其实我自己已经有答案了,只是之前不知道而已。我从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里,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你知道吗,我告诉那个人,你是我的朋友。朋友——这么简单的一个词,却关系重大。这个词才刚刚说出口,我就知道了一切事情的真相,就像乌云笼罩、暗无天日的天空之上,突然洞穿下来的一束光。

“我有个朋友死在了奥斯维辛,那是我有生以来交过的最好的朋友了。我想要努力去救他的命,但是,他却不允许我这么做——他不愿意放弃自我的尊严。因为偷盗食物,他被当众处以绞刑,以示惩戒。你还记得这件事吗?在他被处以极刑的刑场,你也在那里,我看见你了。你还记得在那之后,你又一次召见我时我们之间的对话吗?那次对话可真不容易。

“我还记得,自己是怎样走进你的办公室的。我的鼻子不停往外流血,你看到我那个样子,立即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勤务兵。‘是他自己跌倒的。’勤务兵这样向你解释。我从你的眼神可以看出来,你并不相信他。你让那个勤务兵就地解散,把你自己用的手帕递给了我。”讲到这里,埃米尔沉默了好一会儿。“你肯定不知道,时隔多年以后,手指间再次感受到干净、洁白的棉布质感,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我很不情愿地亵渎了这种纯粹的质感,用手帕擦掉了鼻子附近的血污。我想要留下那块手帕,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时不时地拿出它来,随时提醒自己,不要忘记那种干净的感觉。我记得,你当时是这样说的——”

“你朋友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麦斯纳从被单下面,努力伸出一只不停颤抖的手来,放在了埃米尔扶在床边的手上。他的声音,沙哑又微弱,如同耳语。“我是那样说的,没错吧。”

泪水迷蒙了埃米尔的双眼。“是的,保罗。你就是这样说的。”

1944年6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你朋友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同样的话,面前的军官又说了一遍。

埃米尔没有回应。他仍旧用那块手帕,捂住自己的鼻子。

“我并没有违背自己给你的承诺。”军官接着说道:“看起来,这当中似乎出了一些行政管理上的差错。”

“抱歉,你说这是——行政管理上的差错?”

“正是如此。这确实是个很不幸的事件,但类似的事情,在战争时期确实是时常会发生。我肯定,你可以理解的。”军官的这番话硬邦邦的,官腔十足,似乎连他自己都很清楚,自己所说的理由听起来有多么空洞无力。“虽然发生了这种事,但是,你还是必须得到一些东西,因为你赢得了比赛。这一次,我会严格监督,把本该用在你朋友身上的受保护拘禁的状态,切实执行到你的身上。”

“不幸的事件?你能说的就只有这个了吗?我的朋友死了啊!”因为担心再次被打,埃米尔转头看那个勤务兵是否在听他们说话,但他已经走掉了。“你说得好像我下棋就是在游乐场里摆弄玩具一样轻松。但实际上,我之所以下那场棋,完全是为了保住我朋友的性命——可他现在已经死了!”

军官说话的声音,仍旧十分克制、冷静。“关于我们的协议,我履行了我这部分应尽的责任。你的朋友很清楚他犯下了什么事。实际上,我并没有把责任归咎于你的那个朋友,他实在是太不把自己的生命当一回事了。在这整件事情上,我对待你都是很公正的。”

埃米尔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这个军官难道不知道,他们此刻是身在奥斯维辛吗?要知道,在奥斯维辛,根本就没有“公正对待”这种事情可言。

“您能允许我实话实说吗?”

军官轻轻点了点头。

“你刚才说,你对待我是很公正的。如果你真的待我公正的话,就应该用彼此尊重的方式接待我,给我一杯咖啡,一根香烟。我与你之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使这样,我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要知道,我活到今天,从来没有犯过什么罪,但是,我的孩子们却被人从我身边夺走,现在很可能已经死了;还有我的妻子,她可能也已经死掉了。我现在就是个奴隶,在被强行管制的地方生活着,在最艰苦的环境下拼命劳动,换来的只是少得可怜的每日配给。就是这种情况,你却说,你对待我是很公正的——你对我本人,对我的命运,以及成千上万每天受苦、送命的集中营居住者们,根本就是漠不关心。”

麦斯纳能够看出,埃米尔的指责是真切无疑的,然而,承认这样的事情,以他的身份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我做了我能做到的全部事情,但是,这件事现在只能这样了,已经结束了。再继续争论它的是非对错,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召我过来?”

“我想要你再参加一场比赛。”

“为什么?这样一来,你就能再骗我一次吗?”

“不要试着激怒我,钟表匠。之前我并没有骗过你。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我几乎都要被人们当成犹太同情者了。”

埃米尔没有回话。他的鼻子已经止住血了。他把那块手帕叠好,打算递还给麦斯纳。麦斯纳挥挥手,表示自己不要了。

“这第二场棋赛,你将会跟一位军官对阵。”他对埃米尔说道。

埃米尔当然不想再被骗一次:“我不愿意。”

“我给你的交换条件跟之前一样,如果你赢了的话,你就能救一条性命下来。”

听到这句话,埃米尔的头一下子扬了起来。“救我妻子。”他说道:“我愿意为我妻子去下棋。”

麦斯纳皱了皱眉头。“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在彼尔肯瑙没有任何权力,我只能控制莫洛维茨这边的事务。因此,你必须选择其他人。”

“但是,没有其他人了啊。”

“你是说,这里完全没有值得救的人了吗?”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在这里,我对其他人并不是那么了解,没办法做选择。”

“那就随便选个人吧。你可以抽签决定。我根本不在乎你是怎样选择的,或者你选了谁,不过,我希望你能尽快决定。”

埃米尔很清楚,自己在这件事情中没有任何选择权。不管是赢是输,他都会被强迫派去参加比赛,就跟上次一样。

“我怎么能确定,这次我选的人真的会受到保护,而不是像上次一样。”

“修改狱区里档案记录的时候,我会亲自监督。”

埃米尔屈服了。“你怎么知道我选了谁呢?”

“告诉狱区长。他会帮我传话的。”

“我觉得很渴。”主教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床旁边的柜子上放了一杯水。埃米尔走过去,把水拿过来打算递给麦斯纳,但麦斯纳摇了摇头。“先帮我坐起来。”当埃米尔抓住他的双臂,把他整个人扶起来时,他痛得整张脸都变形了。“我不喜欢镇静剂这种东西,”他向埃米尔解释道:“它使我思维混沌,头脑不清。”

麦斯纳坐好之后,埃米尔再一次递水过去。麦斯纳接过杯子,马上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看样子真的很渴。“你刚才所说的,全跟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我们在奥斯维辛的那些对话,我曾经回忆过很多次。”他停顿了一下,略微整理自己的思绪。“你还记得吗,那天,我曾经告诉过你,我认为上帝为我的生命布置了一个终极目标?”

“我还记得。你说,那个目标就是我。”

“那时,我不是这样说的。不过,我当时很肯定,虽然你到奥斯维辛来这件事并不是上帝的旨意,但是,一旦你来到了这里,上帝就已经为你准备好了你应该做的事情。”他用十分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埃米尔。“不管你怎样挣扎,都无法逃避上帝为你定下的目标。”

“在那样一个地方,就算是上帝本人,又能为我定下怎样的目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