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那个人是你,埃米尔,并不是我。我并不想幸存下去,不止过去,现在的想法也还是没有改变。瞧瞧我,我这个人已经没办法再支撑多长时间了。可能几天,也或许几周,就差不多了。”
“不会的。伊夫斯,求你别这么说。听我的,我的办法会奏效的。肯定会的。”
“不要这样,埃米尔。我不想你去做这件事。我不希望自己的生命,因为某个党卫军军官的突发奇想而苟延。要知道,他今天能够给出这种优厚的条件,明天同样也可以轻易拿走,不费吹灰之力。”
埃米尔为自己这位朋友的顽冥不灵感到痛苦、焦躁,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囚服袖子的掉线位置上反复撕扯。“我不认为那个人会收回自己的承诺——他可是亲口答应过我的。”
伊夫斯仍旧对此表示怀疑。“他亲口答应你的?党卫军军官亲口答应一个犹太人?而且,你竟然还相信了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德国人值得去相信了,关于这点,你当然是再清楚不过。他们都是骗子,全部都是。当我们此刻说这番话时,那个军官他可能正在笑话你呢。”
怎么说都说不通,埃米尔干脆直接恳求他的朋友。“求你了,伊夫斯。让我试一下吧。”
“不要。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埃米尔被谎言王国里的一个陷阱给困住了。为了拯救自己的朋友,他将不得不去违背自己的良心,欺骗伊夫斯,独自去完成这项交易——欺骗,这是埃米尔曾经发誓绝对不会去做的事情之一。他告诉伊夫斯,自己会听他的话,不以下棋来决定朋友的命运。埃米尔心里很清楚,等到伊夫斯从医务室里出来,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再做什么都没用了。
与此同时,在埃米尔的狱区里,博多·布拉克被狱区长官召去谈话。长官把一张文件纸递给布拉克过目。
“这是什么?”
“这是一则囚犯状态变更的正式通知。囚犯162870号,博德伊,根据麦斯纳上尉的命令,已被标记为受保护囚犯。你的狱区书记员也需要据此修改他的档案记录。”
“这个人的状态为什么会发生变更?”
“我不知道。我只是接受命令而已。”
回到狱区后,布拉克将这张文件交给了魏德曼。“这个博德伊,究竟是谁?”他问魏德曼。
“他是个法国佬,和钟表匠是睡一床的。两个人亲密无间。”
“那么,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就目前我所掌握的信息来看,没什么特别的。不过,他目前的状况很糟糕,身体已经垮了,都好几个星期了。照我看来,应该已经活不长了。而且,他现在住在医务室那边,有几天了。”
稍晚些时候,当埃米尔回到狱区时,博多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到了外面。
“你这家伙,究竟打算愚弄谁?”
“愚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这个混球。别假装不明白我说的意思。跟你同铺的那个人,明白了吗?你难道真那么蠢,以为我不会知道,你在耍什么鬼心思吗?”
“我还是弄不清楚你在说些什么。”
这句话换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别给我瞎捣乱了,你这爱舔鸡巴的同性恋。”布拉克高声叫道:“你究竟是用了什么办法,能够得到那个该死的党卫军上尉的命令,把你那个滥交的同性恋朋友弄成了受保护囚犯的?”
埃米尔说明了缘由,准备结结实实挨一顿揍,但是,当他说完后,布拉克并没有做什么,而是直接让他离开。埃米尔并不知道布拉克为什么会放过他,不过,他还是赶紧抓住机会,走掉了。“诡计多端的小畜生。”望着埃米尔远去的背景,博多低声咒骂了一句。
两天之后,比赛正式开始。伊夫斯还没从医务室里出来。埃米尔被弄得干干净净的,坐在一辆卡车里面,运去了主营地。他坐在一位党卫军守卫的身后。司机开起车来感觉特别鲁莽,横冲直撞,完全不考虑爱护车辆。
到达的时候,埃米尔已经被折腾得头晕脑胀,恶心想吐了。他被带到新兵兵营,在一个大房间的正中间位置已经摆好了棋桌和棋盘。
埃米尔被要求在一条走道里等待。有人命令他脱掉扁帽,面朝墙壁站好。当人们走过时,会从他背后突然用力推他,让他重重地抵在墙上,或者直接用拳头打他的背。因为面朝着墙,埃米尔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挨上那么一下。就这样等了好半天,他终于听到了一个自己熟悉的声音。
“钟表匠。”是麦斯纳上尉在叫他。“过来,跟我一起进去吧。”
房间里全部都是党卫军的人,大部分是军士,但其中也有一两位军官。埃米尔一个人都不认识。他直接被领向了棋盘。
“你的对手很快就会过来了。”麦斯纳告诉他。
埃米尔从来没有见识过身边有这么多党卫军的情况。他立正站好,眼睛看向墙壁。有人给他搬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有人对他下了命令,就仿佛他是一条应该听令的狗一样。埃米尔坐下了,用双手抓住自己的扁帽。
埃米尔的对手到场了,这是一名党卫军军士。他的衣领上有两点两杠,说明他是一名上士。这是个体型敦实的男人,下巴上长了一颗很大的疣子,猪一般的小眼睛,从脸颊上一层层赘肉中间往外滴溜溜地张望。
“我必须跟这东西下一盘吗,长官?”军士问麦斯纳。
“没错,伏诺姆哈根。这必定会是一场意义深刻的比赛。你之前在军士部分的比赛中打进了决赛。维护党卫军的荣耀,是你应尽的责任。”
军士转了转眼珠,没有说话。这时,麦斯纳被别人喊走了,伏诺姆哈根直接对旁边的埃登穆勒说道:“只因为有人说过,这个犹太人是不可战胜的吗?无论如何,这个人在我看来,可并没有那么特别。为什么不直接枪毙了他,就此了结这场比赛算了呢?如果你的老板不愿意动手的话,我很乐意亲自来做这件事。”
就在这时,麦斯纳回来了。“我们现在就开始比赛吧,好吗?”
按照惯例,上尉伸出手来,让每位棋手选择自己所下的颜色。伏诺姆哈根选择了黑色。埃米尔执白先行,他将后前兵向前移动了两格。
此时此刻,埃米尔的自信已经全然枯萎。关于“自己必须赢”以及“伊夫斯几乎肯定会死”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椅子很不舒服,他不得不不断挪动身体,找到相对舒服的坐姿——当他怀着无比紧张的心情,第三次改变自己端坐时的重心时,他的对手直接冲他低吼道:“好好坐着别动,见鬼,你这头该死的犹太猪猡。”
埃米尔瞬间想起了他之前对伊夫斯说过的那句话:“伊夫斯,相信我——我不会输的。”现在,他感到十分害怕,因为,他恐怕没办法兑现自己的承诺了。
十步之后,埃米尔比对方多一个卒子,但对手的局势发展得明显比他要好,伏诺姆哈根的象在对角线位置上压制住了埃米尔,降低了战局的不可预测性——而这种不可预测性,正是埃米尔最大的力量所在。
1962年
克拉斯波尔斯基大酒店,阿姆斯特丹
当对手摁下计时钟上的按钮时,埃米尔的表情看上去十分茫然。匈牙利人的开局下得不落俗套,效率十足,令人难以招架。埃米尔看了一眼自己的对手,跟他冥冥中所预想到的差不多,对手跟那个党卫军上士长得有几分相似,下巴上也有一个疣子。这时,埃米尔感到头脑有些紊乱。毫无疑问,这是因为这几天他一直都跟麦斯纳他们在一起,关于过去的记忆,排山倒海似的向他袭来。
就是这样,如果他能够撑过今天这一场,那么,必须停止再跟麦斯纳他们频繁碰面,至少,也需要等到锦标赛全部结束之后再处理这件事。取得世界冠军的征程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但此刻,他必须得首先打败这个匈牙利人。
昨天晚上,当埃米尔照例翻开象牙薄片时,他看到的是——荷斯——它的意思是本耶和华,也即上帝之子。他将这个预言,作为上帝正在仁慈地关注着他的一个证明,并且,他期盼着这也会是自己能够再次取胜的信号。现在,埃米尔感到十分震惊,因为,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跌入了对手制造的陷阱。还好,大赛进行到这个阶段,一场比赛的结果并不能决定最终的输赢,只要能够挺进排名前三,就可以晋级。尽管如此,埃米尔仍旧竭尽全力想要改变匈牙利人所创造出的这种不利局面。计时钟滴答滴答响个不停。如果他现在挺进王前兵的话,对手就会走象,把他这边的象给吃掉。接下来,埃米尔就会用王,吃掉这只进击的象,但是,如果这样下的话,己方的王就会失去保护,暴露在外,如此一来,对手的优势就会更加明显。他还可以跳后翼马,但这步走法,同样会让他在短期之内失去进攻机会。理论告诉他,务必选择尽量安全的走法,但他的全部本能,他大脑中的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劝说他——安全的走法正是他的对手想要他进入的陷阱。在混乱当中,他在没有做出清晰思考的情况下,将手放在了他后翼象上,将它向王侧移动,以此来威胁黑方仍旧居于后方未动的马。这步棋并非是常规走法,但它或许会令对手感到迷惑。如果他能够创造出一点进攻空间的话,那么,可能至少有办法争取到一个平局……
这时候,赛场中不知哪里的一段木地板,可能是因为被人用力踩了上去,发出了嘎吱一声响。在这极端安静的氛围下,这声响动显得格外惊人。响声触动了埃米尔的回忆,将他瞬间带入到了另外一场相似的比赛当中。
这是他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事情了,然而,记忆就这样突然进入到他的意识当中,毫无防备,无可逃避。那一瞬间,埃米尔似乎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党卫军军士涨得通红的鼻头和脸颊;他能够闻到对方呼吸,口气里散发出的德国酸菜和啤酒味,以及他身旁同伴们的加油声;让他尽快收拾掉这个讨人厌的犹太佬。
匈牙利人清楚看到了对方给自己这边未动的马所构成的威胁。他跳了马,吃掉棋盘中央位置那只落单的卒子,但是,这一步实际上犯了严重的错误。
埃米尔在心里发出了喜悦的欢呼声,他出动了自己的王后,直取对方的这只马。换子之后,他已经占据了棋盘腹地的绝对优势。这并不是他喜欢的下棋方式,但现在,这盘比赛获得胜利的几率确实是显著增加了。
整场比赛结束之后,施韦宁格对埃米尔的胜利给予了很高的评价:“黑方的开局十分聪明。”他对麦斯纳说道:“完全不落俗套。我几乎想不起来,之前曾经看到过这样的开局方式。你应该已经发现了这个开局的诡妙之处——埃米尔当时也发现了——在你还没有意识到之前,就已经陷入到了麻烦之中。如果不出险招,让对方拿到足够的利益,根本不可能摆脱掉它的魔爪。埃米尔的反击方法,简直是大师级的——鲁莽,但又十分刁钻。对手看到这种出招,会觉得自己肯定是算漏了些什么。凭着这个疑兵之计,就能拿回原本已经丧失的主导权。”
“我看过这种下法。”埃米尔说:“这种下法叫做伏尔加弃兵。我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它——刚才,我真的感到十分惊讶。”
“你在哪里看过这种下法?”麦斯纳问他。
“在奥斯维辛。我所下的第一场比赛中,那个上士用了同样的开局。我完全弄不明白,对手是从哪里琢磨出这种下法的。当年对阵时,我同样对此感到惊讶。那还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伏尔加弃兵,我记得,那时自己在心里想着,这是多么聪明的一种开局,并且,完全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应付它。哎,那场比赛下得可真是无比艰辛啊。”
“真是了不起的下法。”施韦宁格感叹道:“你知道吗,你说的话刚刚提醒了我——我知道你的对手可能是从哪里学到这种下法的了。”
埃米尔的表情将信将疑:“真的吗?是在哪里?”
“1936年,在慕尼黑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大赛上。我敢肯定,托瓦尔松用过这种开局——尽管当时就被艾里斯卡瑟斯给压制住了。那时,我们都管这种下法叫慕尼黑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