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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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波罗的海防御(2)

就跟平时一样,麦斯纳醒得很早。刷牙漱口之后,他穿上神父袍,一瘸一拐地从别墅大屋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走了两步之后,他悠闲地坐在河边的一张长椅上,注视着脚下的运河。周围仍旧没有人,只有鸟儿在结伴成群地歌唱。他燃起了一支烟,但是,这支烟的味道,在他嘴里尝起来,实在是太苦涩了,于是,他只好把它扔进了河里。扔掉烟后,麦斯纳转过身来,面朝着教堂方向;两扇对开的正殿大门,还有高高的双塔塔楼。这个教堂,是用来供奉圣方济的。耶稣会教士待在这里修行,至今已有超过三百年历史了——当年只有两个人,私下里进行。在荷兰已经公开成为新教国家,世人观念又不像今天这般开放的时期,这两个人竟然能顽强维持自己对荷兰天主教的信仰。这段历史常常被麦斯纳拿来激励自己。他叹了口气,又跟周围的小鸟在一起待了一会儿,然后就起身了。

麦斯纳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教堂的门,走了进去。他不清楚,自己让埃米尔和威利这两个人走到一起,到底对不对。昨晚,在他离开房间去倒咖啡之前,事情的进展比他所预想的还要好得多。然后,在他离开后,有些事情发生了,但是,究竟发生了什么呢?他无精打采地走进圣餐台内,地板抛光剂和蜡油的味道,常常令他有回家的感觉。麦斯纳双膝跪下,双手合十,作祈祷状,然而,他很快发现,那些本该带来心灵平静的祈祷词,如今突然变得机械又死板,完全失去了意义。他看了一眼手表,时间还不到七点。他决定开始念弥撒词。

在圣器室里,他穿上一件白麻布僧袍,并在肩膀上披上弥撒用的披肩,从一只碗橱里取出一点酒,还有一小块圣餐饼。然后,他又折回教堂,站在其中一间祈祷室内,向圣母做弥撒。“圣洁的圣母啊,”他喃喃自语,“请帮助我,让我做正确的事情。”

他把那用小杯装的一点点酒,还有圣饼放在了祭坛的台布上,双手交叉,虔诚跪下。“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回到别墅时,就跟每次单独做过弥撒之后一样,麦斯纳已经感觉好多了;总是需要先提出问题,然后,才会逐步迎来答案。今天,他已经向圣母询问过,之后,就交给全能的上帝来掌控了。施韦宁格还没有起床,因此,麦斯纳就独自去忙着煮咖啡,煎培根——香味肯定能够叫醒这位客人的。

不过几分钟之后,威利就揉着眼睛走进了厨房。

“我觉得,我之前似乎还听到了有人打开别墅大门的声音。”他对麦斯纳说。

“是的,那是我。我去了一趟教堂。”简单回答后,他马上转换了话题。“要咖啡吗?”

吃早餐时,两个人都没有谈及昨晚发生的事情。

在洗完餐具,坐下来抽烟时,施韦宁格说:“你从来都没对我说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克莱蒙先生转变了想法,决定跟党卫军的人下棋?”

“是的,我没说。不过,我觉得,如果你认为没问题的话,最好还是等埃米尔亲自来告诉你原因吧。”

施韦宁格欠身向前,把香烟烟灰弹进餐桌远端的烟灰缸里。回应麦斯纳道:“好吧,这样也好。”

这句话说完后,他们两人便陷入到那种不会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悠闲沉默当中,过了好一会儿,主教突然开口问施韦宁格:“对了,不妨也给我讲一下,你在整个战争期间都做了些什么。帝国宣传部,不是吗?”

施韦宁格点了点头。“没错,是在帝国宣传部。三处——负责旅游宣传。”

“整个战争期间,你一直都待在宣传部的同一个处里吗?”

“是的。在一开始,我还是很喜欢待在那里的,工作十分光鲜体面,尤其是在奥林匹克运动会期间,更是引得所有人羡慕。而且,还有不少出国旅行考察的机会。然而,在宣传部工作一段之后,我意识到,自己被陷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甚至,当我申请调换另一份以我的资历绝对能够胜任的工作时,也没办法成功。我是花了一些时间,才慢慢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但是最后,我总算彻底想明白了。我的档案上已经留下了污点,哪里都去不了,而且永远都没办法抹去了。”

“你觉得,有人故意动了你的档案?”

施韦宁格摁灭了自己手中的烟头,他摁烟的力气那样大,以至于烟头直接在他手指中间解体了。“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了。”

“你知道是谁做的吗?”

“噢,我还真知道是谁。据我推测,做这件事的就是邪恶小矮人本人,虽然他并没有当面告诉我的打算——这也是理所当然。”

“邪恶小矮人——你指戈培尔吗?”

施韦宁格点了点头。“没错,就是那个跛腿恶魔。”

“唔,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1936年8月

慕尼黑

简直是一场灾难。十足、彻底、羞耻又无可挽回。

柏林,1936年。德国作为主办国,举办了奥林匹克运动会。在这之前一年,民间的反犹情绪一度高涨,德国国会最终通过了《帝国公民权法》,以及《保护德国血统和德国荣誉法》,这两项法案即人所熟知的《纽伦堡法案》,它褫夺了犹太人的公民权,把他们彻底隔绝在了公共生活之外。当德国国际象棋联合会——也即大德意志国际象棋联盟——提议将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大赛安排在奥林匹克运动会之后举办时,世界棋总即FIDE对外宣布,因为德国存在严重的反犹主义倾向,他们将不会参与在德国举办的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大赛。热脸贴了冷屁股之后,德国同意在国际象棋领域暂时搁置反犹主张,允许犹太人同样参加比赛。另一方面,已经表示不会参与德国所举办比赛的世界棋总,通过大会投票决议,表示将是否参加这次这次国际大赛的决定权,交给各国国际象棋联盟自主决定。

尽管1936年的德国国际象棋奥林匹克大赛是一场未经世界棋总官方认可的大赛,决定参赛的队伍却比以往任何一次大赛都多。纳粹当权者们认为,这是一次宣传上的重大胜利。很多国家的犹太裔大师们都参加了这次比赛,其中包括波里斯·科斯提克、路德维克·普林斯,还有年轻的波兰天才棋手——门格尔·纳伊道夫。

在德国队当中,有一名初次亮相的年轻选手,威海姆·施韦宁格,他那种勇敢——有些人说是莽撞——的下法,使他迅速获得了国际棋坛的关注。这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希特勒所领导第三帝国目前那种高歌猛进的狂热氛围的具象化。自从《纽伦堡法案》颁布以来,犹太人被完全挡在了德国国际象棋联合会之外,因此,德国的国际象棋世界排名也一落千丈。施韦宁格,他以自己凌厉的棋风、血统上的天生优越性,以及自己在宣传部工作的得天独厚的条件,告诉自己的同胞们,这一切将会有所改变。他宣称,作为德国国际象棋复苏运动的头面人物,他很快就会在国际排名的最前列得到恰如其分的位置。

就跟每个人所期待的一样,施韦宁格在比赛中确实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在第一轮比赛当中,他跟一个来自拉脱维亚的、目前同样在国际象棋界寂寂无名的犹太人选手展开了对决。施韦宁格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德国新闻界对他的胜利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说这是雅利安民族优于犹太人的鲜活证明。很快,在慕尼黑,为了纪念他所取得的荣耀,专门筹办了一场庆功晚宴,施韦宁格甚至收到了一封来自戈培尔的贺电。当时,他已经开始想象自己全胜归来之后,能够在宣传部里呼风唤雨、疾速升迁的情景了;达官权贵们都会忙不迭地来巴结他,漂亮的女人们会为他所说的每一个词儿倾倒。

仅仅一天过后,他就已经能够享受到暴得大名的后果了。

在第二轮比赛当中,他需要跟另一个犹太人对阵——堪称传奇的纳伊道夫。这个波兰人下棋神乎其神,甚至可以用自己的名字给自己常下的西西里防御的一个变种命名。理所当然,施韦宁格期待自己的对手能够用他那闻名天下的开局和他对阵,但是,使德国人吃惊的是,纳伊道夫仅仅使用了最简单的后翼弃兵开局,并以此为基础,向面前这位年轻的德国人展开一连串攻击,最终以惊人的速度取得了难以阻挡的绝对优势。将军的时候,纳伊道夫以带着蔑视的冷淡眼神,瞪了施韦宁格一眼。

垂头丧气的施韦宁格,仍旧试着维持自己的尊严。“祝贺你,纳伊道夫先生。”确认败局后,他向自己的对手伸出了手,希望和对方友好握手。

但纳伊道夫却完全无视他伸出的手。波兰人一言不发,直接转过身去,远远走开了。

这下子,施韦宁格的愤怒彻底爆发了,他冲着纳伊道夫离去的背影大喊道:“新的时代到来了,纳伊道夫先生,看看,你们犹太人平时喜欢怎样为人处世,未来,自然也会得到相同的待遇。你觉得自己棋下得太好了,不屑于跟我握手是吗——我们不妨来看看,你是否真这么想。”施韦宁格希望对方能够将心比心,尊重比赛礼节,折返回来跟他握手。但是,这场比赛的胜利者根本一步都不愿停留,他直接走到了出口处,离开了赛场。狂怒之下,施韦宁格干脆直接冲着纳伊道夫大喊:“希特勒万岁!”

被纳伊道夫羞辱,还不是最坏的事情。波兰和匈牙利这两个国家的参赛队伍,完全是由犹太人组成的,而德国队彻底被这两个队伍给打败了。

听说,戈培尔对这个结果感到怒不可遏。这简直就是宣传机器面临的灾难,而威海姆,正处在这场灾难的正中心位置。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也就是说,因为你被一个犹太人给打败了,所以,戈培尔再也不会原谅你了?”

“公平点说,我觉得,或许并不止因为这件事。”

“公平?对那个毁掉你整个职业生涯的人谈公平?”

听到这话,一个幽灵般的微笑突然掠过了施韦宁格的唇边。“根本就谈不上是职业生涯,真的。在引导柏林奥林匹克运动会上的英语记者这件事情上,我做得很不错,但输给纳伊道夫——这件事可要严重得多了。自那之后,我在宣传部里过得跟一个高级抄写员没什么两样。我认为,自己最惹戈培尔生气的事情是,我并没有多利用自己跟宣传部的关系为德国队进行一些正面宣传,反而只顾着吹嘘自己。如果我在棋局中成功了,那么,一切事情自然都会发展得不错。然而,现实总是很残酷,第二轮对上纳伊道夫,运气真是糟透了。”

“纳伊道夫也在这里,你知道的,在阿姆斯特丹。”

“纳伊道夫本人吗?是的,我知道。我曾经以为,自己会当着纳伊道夫的面介绍一下自己,并为自己多年以前的鲁莽行为向他郑重道歉——尽管我怀疑,他现在是否还记得那件事。”施韦宁格站起身来,说道:“对不起,我需要去一下厕所。”

当施韦宁格回来时,麦斯纳正站在水槽前清洗餐具。

“慕尼黑那件事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施韦宁格靠在厨房的料理台上,看主教怎样将一只煎锅擦干净。“当时,我觉得自己的职业国际象棋棋手生涯,不能被区区一次失败给否定掉。1940年,我终于成为了无可争议的德国国际象棋冠军,但是,相比去关注一个曾经被犹太人击败过的本国国际象棋棋手,戈培尔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几年时间过去,通过潜心研究斯皮尔曼大师所写的相关著作,我已经显著提高了自己在棋盘上的攻击水准——尽管斯皮尔曼大师本人,也是一个犹太人。以我当时的水准,如果有机会跟斯皮尔曼大师对阵的话,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取得德国和奥地利的双料冠军,但是,为了避难,斯皮尔曼去了瑞典。”

“看起来,你的国际象棋职业生涯命中注定是要跟犹太人纠缠不清了。而现在,你又被另一个犹太人给打败了——这会让你感觉很难受吗?”

“不会。如果当初在慕尼黑,我能够诚实看待自己的话,就应该很清楚,不该怪别人,唯一能怪的只有我自己。当时的我傲慢无礼,又确实技不如人。不过,还是得为自己辩护一句——那时我只有二十三岁,年轻气盛。没办法解释的,反而是这次在阿姆斯特丹,克莱蒙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方法取得压倒性优势并取得胜利,更令我感到在意。个人觉得,我的实际水平要比对阵克莱蒙时更高一些的,结果下成这样,真令人感到惭愧。”

“你真应该去看看奥斯维辛时期的克莱蒙。”

已经是中午了,埃米尔依旧没有现身,因此,麦斯纳建议直接去他住的旅馆找他。

“很抱歉,不过,克莱蒙先生已经退房了。”到达那家旅馆后,前台的接待员跟他们说道。

“我想,我知道他现在会去哪儿。”麦斯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