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5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埃登穆勒下士简直要勃然大怒。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上次这么愤怒,是在什么时候了。那个厚颜无耻的臭犹太人。天哪,也难怪每个人都会讨厌那帮不知感激的猪猡。此刻,他就站在麦斯纳的办公室外,听着上尉和那个卑劣肮脏的、猪娘养的犹太人之间的对话,越听越气,恨不得直接冲进办公室里,立即给那个小贱货一顿好揍。但是,他很清楚,上尉是不会同意他这样做的,因此,他不得不让这个畜生完好无损地离开——不过,也只是现在而已。
尽管这样想,埃登穆勒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既然他的老板想要张罗一场棋赛,他当然也想看到这场比赛能够顺利举行。
埃登穆勒等了整整一周,然后,他回到了那个犹太人居住的狱区。除了宿服员外,起居室里一个人都没有,那个宿服员正用一只长柄刷来回刷着起居室里那并不平整的地面,速度很慢。不过,当看到埃登穆勒进来之后,刷子来回移动的速度,便明显加快了。
“布拉克在哪儿?”
宿服员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立正站好,手里握住长柄刷的柄,就好像执着把步枪似的。那个好笑的样子,几乎要让埃登穆勒笑出声来。“他在十九区,下士先生。”
到达第十九区后,埃登穆勒直接推开门,往里面看了一眼。布拉克正在跟另外三个戴着绿色三角的囚犯闲聊。“布拉克。”埃登穆勒喊了他的名字。“如果你现在方便的话,借一步说话。”
在麦斯纳面前点头哈腰、卖力讨好的那个布拉克已经不见了。
“是吗?聊什么呢?”一下子走进刺眼的阳光底下,布拉克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们边走边说吧。”
那场面也算是古怪吧。布拉克跟党卫军的人一道,并排在操场上闲逛。
“告诉我关于你手下那个国际象棋棋手的事儿。”埃登穆勒说。
“钟表匠吗?”
“别人都是这么叫他的吗?为什么要叫他钟表匠?”
“因为这就是他会做的事情——他给人修手表来着。”
“给犯人修手表?”
布拉克给了埃登穆勒一个“别那么傻了”的表情。“你觉得这可能吗?”
他们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什么话都没说。然后,埃登穆勒又开口了:
“你知道吗,我的老板,他打算举办一场象棋比赛,让那个犹太人跟我们党卫军当中的一些棋手们对阵。”
布拉克停下了脚步,满脸惊讶。“他为什么会想要做这种事?”
“话已经说出口了,布拉克——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我并没有说,这件事是你的错,但是,这件事却很值得玩味,你想想看,连那样的消息都传出去了。而消息一旦传出去,就再也没办法收回来了。”
“该死,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不可战胜’,布拉克。这就是从你们这儿传出来的消息。你们的犹太棋手,见鬼的‘不可战胜’——我们能允许这样的人存在吗,可以吗?一个不可战胜的、该死的犹太佬?因此,我们得找个人来打败他,而且,下棋这种事,没办法造假或者捏造,只能堂堂正正打败他。因为,一旦有人放水,马上就会被人看出来,任何人都隐瞒不了。在这种情况下,我的老板打算让他对阵我们党卫军队伍中最优秀的那些棋手——相信我,在我们这群人当中,确实有一些棋下得相当不错的。事情原本是这样安排的,但是,现在还有唯一一件麻烦事,不是吗?”
“什么麻烦?”
“哈。那个臭犹太佬不愿意参加比赛,不是吗?”
他们又走了一小会儿。
“你具体想让我做些什么?”布拉克问埃登穆勒。
“我的老板,他是为人很正派得体的那类人,你知道的。”埃登穆勒故意回避了布拉克的问题,没有正面回答。“因此,如果他发现,我做过什么事情,来威胁他那个宝贵的小犹太男孩儿参加比赛的话,肯定会不高兴的。所以,我自然不会告诉你,你具体应该怎样做——你肯定知道应该怎样做的。只要让那个不领情的小混蛋愿意参加比赛就好。”
“做这件事,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埃登穆勒笑了起来。“这样,首先呢,你能够得到我无尽的感激。然后——你上次好不容易喝到点儿好酒,是在什么时候了?”
晚上点名之后,埃米尔和伊夫斯结伴同行,走回自己的狱区。他们走得非常慢,连挪步都很艰难。从丁二烯橡胶工厂回来的伊夫斯已经筋疲力尽了。每天晚上,都有被自己的工友直接抬回来的工人。而这些被抬回来的人,大部分都成为了下一次甄选的对象。
估计再过几天,自己的朋友也会变成那些人中的一员。埃米尔已经预计到了。
“我们来想想办法,把你送进医务室吧。”埃米尔安慰伊夫斯道:“你可以说,自己在做事的时候跌倒了,扭伤了脚踝,导致脚踝那部分再也没办法支撑你的体重了。扭伤脚踝,只要你演得足够逼真,他们是完全没办法证明你没受伤的。医务室的医生们都是犹太人,他们会可怜你的。你所需要的全部东西,就是好好休息几天,休息好后,你很快就会变得生龙活虎,跟往常一样了。”
他的话都是无所依凭的空话,只不过是安慰罢了,连自己也骗不了,但是,出乎埃米尔的意料之外,伊夫斯竟然信了他的说法,跑到病员区外那个长长的队列里站队去了。好几天的时间里,除了吃的东西,他已经再说不出其他的话题。伊夫斯做梦也希望能够得到持续的食物供给,尽管如此,当埃米尔要把自己的一半面包配给分给他时,他又不肯接受。
埃米尔搀扶着自己的这位朋友,帮助他安坐在地上,然后,背靠着木围墙,对他说道:“把你的碗给我,我去给你取今天的配给汤。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医务室和他们的狱区离得很近。然而,当埃米尔好不容易来到取汤队伍的最前面时,负责配发汤品的囚犯竟然喊了一声:“他来了。快告诉博多。”
埃米尔被人强行从队伍里面拉出来,带进了狱区的起居室里。布拉克一声令下,起居室里的所有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埃米尔,布拉克,还有他的手下魏德曼,以及六个打手。
显而易见,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
“该死,你紧张个什么玩意儿,你这头不知感激的犹太猪猡。”布拉克骂道。
埃米尔一句话都没回应。
“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啊?”
埃米尔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布拉克大喊大叫,几乎都要尖声惊啸了。“我在问你——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你这个又臭又蠢的犹太佬!”
埃米尔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别墅管家从休息室的门边伸出头来,问麦斯纳道:“主教,如果您没什么其他需要的话,我就先休息了。”
“当然,先休息吧。你给施韦宁格先生铺好床了吗?”
“两张床,主教,我铺好了两张床——我看您有两位客人要留下来过夜。而且,我还提前准备好了早餐,明天早上,直接拿出来吃就好。”
“谢谢你。”
“唯一的问题就是,明天我不在这里,是休息日。”
“谢谢,布林克沃尔特夫人。我可以保证,这边的一切都会顺利的。”在管家把门重新关好后,麦斯纳转身对埃米尔说道:“你听到她刚才所说的了——如果需要的话,这儿也有你的一间房。你为什么不干脆从你那间旅馆搬出来,整个锦标赛期间,都住在这里呢?你和威利没准会喜欢在一起聊聊下过的那些棋局。”
“等一会儿,”施韦宁格插话道:“我只同意在这儿待上一晚,可没说整个比赛期间都在这儿。”
“随你所愿。我只是提个想法而已。”麦斯纳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咖啡壶。壶里面已经空了。“还有人需要更多咖啡吗?很快就能准备好。”
在等待着主教从厨房归来的空当儿,这两个国际象棋选手不约而同地凝望着壁炉里燃烧着的煤块,一言不发。但是,主教看起来似乎还要好一会儿才能回来。
最终,还是由埃米尔打破了沉默。“这么些年来,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他有些迟疑不决地开口说道:“我的意思是,嗯,我在书里读到过,但是,却从来没有问过当时真正在那里的人,那些身在其中的人们……”他话才说到一半,声音就小到听不见了。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么,克莱蒙先生?”
埃米尔深吸了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像你和保罗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允许自己被希特勒那样的人欺骗,甘心沦落为罪犯呢?”
哪怕是在昨天,这样的问题也会引起激烈冲突。但现在,施韦宁格已经可以很达观地看待这个问题了。“真是个好问题啊。”他这样回答道:“我自己也曾经问过自己很多遍,然而,事实的真相却很令人感到沮丧。人们总是在谈论我们国家政治家的失败,谈论大萧条和战争赔款对德国造成的恶劣影响,认为那些才是造成问题的原因,但事实上,我们中的很多人都很愿意对希特勒说,‘好吧,就按你说的来!’我们知道他很危险,但是,他向我们保证,会带领我们取得真正合适的地位和命运。在当时的情况下,谁会对这个承诺说不呢?”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一开始时,危险并没有真正具体可见的形貌,然而,在那之后,纳粹党却一点一点地蠕动到了我们生活的每一条缝隙,每一个角落,监视着我们,同时控制着我们。褐衫军、青年团运动、艺术团体、宣传机器——甚至连整个邮政系统都纳入他们的监视之中,再往后,就催生出了盖世太保。那种情况,就好像你正在面对一个巨人,这个巨人渴望你,煽动你,渴望你在完全不理解‘好吧,就按你说的来!’究竟是什么意思的前提下,张口对他说‘好吧,就按你说的来!’不过,尽管恐惧时不时会暗流涌动,这整个过程仍旧是使人兴奋的,令我们感到身心解放的。元首很清楚什么事情需要完成,而我们,我们所需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将一切都交给无所不能的他来完成。只要这样做,就能够把一切事情都做好,我们,还有我们的国家,也会变得再次强大起来——一样的人民,一样的血脉,全部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团结起来,过去的凄惨暗淡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一齐朝着光辉灿烂的未来高歌猛进。如果你也是我们当中的一员的话,你肯定能够懂的,简直就是不可抗拒。”
埃米尔慢慢摇了摇头。“不,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你们当中的一员。我是个犹太人。”
就在这时,麦斯纳回来了,他问施韦宁格和埃米尔:“要咖啡吗?”
“不要,谢谢。”施韦宁格一边回答,一边从自己坐的椅子上起身。
“我想,我要上床睡觉了。”
“这么早就上床?”
施韦宁格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这个房间里的气氛,已经相当糟糕了。原本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同伴感觉,此刻已经消失不见。
“你呢,埃米尔,你晚上会留在这里过夜吗?”
“不了。我觉得,我还是回自己的旅馆比较好。”说罢,他站起身来,从保罗身边走过,拿起自己的外套,向着大门走去。
麦斯纳跟着他走了过去。“我们明天还能再见面吗?”
埃米尔在门口停下了脚步。“我不知道。或许可以吧。现在,我需要时间来好好想想。今天,实在是很漫长的一天。到了明天,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
“我会为你祈祷的。”
“谢谢你。不过,我可真不知道,你作为一个基督徒,为一个犹太人祈祷,能够起到什么作用。”
“基督徒和犹太教徒,都是对着同一个上帝祈祷的。”
“说是这样说吧。”埃米尔转身走远了。“晚安。”他从远处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