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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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纳伊道夫变着(1)

埃米尔回到自己住的旅馆。麦斯纳请求他,让他晚点再跟他们见面,但是,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还会再去。

下午的晚些时候,阳光仍旧很明亮,不过,当埃米尔站在横跨辛厄尔运河的一座桥上,思考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时,已经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了。施韦宁格和麦斯纳都曾经是纳粹,曾经忠于德意志帝国征服整个欧洲的幻梦。奴役犹太人,只是纳粹所犯下大量罪行中的很小一部分而已。更何况,施韦宁格听了不多一会儿,就开始抗议,说自己如果是他的话,当时根本就不会屈从于集中营纳粹的统治,应该团结起来反抗才是——不光施韦宁格,很多人都是这样说的。

他说的有没有道理?埃米尔一直都没能真正弄明白过。事实令他感到震惊:他不知道。直到今天之前,他意识里的那些相关概念还都很清晰,尤其是自己对德国人的憎恶——就是这些憎恶,给了他足够的养料,像母亲养育孩子一般,让他活到今天。憎恶,几乎变成了给予他一切事情以意义的唯一基础。憎恶与国际象棋,是否这些加起来,就是他这个人本身呢?埃米尔勉强接受了麦斯纳的说法。他到目前为止所过的,到底是怎样的人生啊!

他低下头,看着运河里的水,在河水混沌不清的反射中,他看到一个陌生的影子,也在同时望向他。他听到了伊夫斯的声音,声音十分清晰,就仿佛他正站在他的眼前一般:“我们两人当中的其中一个,以后必须要活着离开这里,哪怕只是为了告诉全世界其他所有人,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是值得的。”

没错,他已经做到了这些。对于死在奥斯维辛的、数以万计的人们而言,他完成了自己该尽的义务。没有人知道,在奥斯维辛具体死掉了多少人。在军事法庭的审判上,霍斯总指挥官声称,在奥斯维辛死掉的人数超过百万。虽然很多,但数字毕竟只是数字,既遥远,又抽象——好像它们并非真实存在过的人们,而是等待着被输入计算器中的一堆阿拉伯数字,仿佛是种记账游戏。无论如何,埃米尔总算是尽到了他的义务。他在法庭上作过证,他写了一本书,他担当了恐怖经历的活证人……就算这样,也还是不够。他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不足以弥补他心中的失落和愧疚。关于这点,麦斯纳说得同样没错——现在,他总算是意识到了:光是作证,并不足够。他必须得让人们认清死亡营的真相——它是怎样渗透进了每个人的意识,毒害每个人的心智,动摇每个人的意志。

那段经历,直到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十分痛心的。埃米尔决定,他要把完整的故事,讲给施韦宁格听。故事讲完之后,或许,那个德国人能够真正明白,集中营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与此同时,或许埃米尔他自己,也能够多少找到一些内心的安宁。

或许而已。

1944年6月6日,星期二

奥斯维辛集中营II,彼尔肯瑙

发生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营地可以感觉得到,但是,它却看不见。这件事情是私底下的,在不知道多隐秘的位置,被隐藏起来了。营地之前也曾领教过这种疼痛与恐怖交织的节奏,但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强烈,一次又一次地重复。此刻,营地正在寻找感觉的源头——为了找到它,营地向着四周,发狂似地展开自己敏感的触手,将它们伸遍彼尔肯瑙的每一条小路,以及房屋与房屋之间所有的空隙。它们从底端深深扎入泥土深处的水泥电线杆下面激荡上来,又沿着几英里长的输电线肆虐。铁路那边过来了一个传闻,说源头就在某个火车站的旁边,现在,在那个火车站,每一天,运货车厢里的牲畜车都在大批卸货,卸下来的全部是人。

从火车进入营地时需要通过的那个拱门开始,我们沿着铁路紧紧跟随。前方,是一片白桦树丛。银灰色的树干,反射阳光,在低处的草丛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我们聆听——我们唯一能够听到的,只是树叶窸窸索索的声音,还有早夏微风的呜咽。

再往前,我们可以看见他们了。一行人静静地站在白桦树间,在一栋低矮的红砖房外等待。那栋红砖房上,修建有一根巨大的烟囱。

浓烟,从烟囱顶端倾泻到天空中,烟是黑色的,玷污了夏日天空那全无瑕疵的蔚蓝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陌生的味道,使人恶心难受。在建筑物周围,茂盛的草坪,掩映在树木环绕之间,人们也都集中在那里。男人,女人,还有孩子,他们都在耐心等待,直到轮到自己进入一处向下的楼梯井,将他们带到地下去为止。

这帮排队的人身上,有一种不紧不慢的老派作风,默默行走,从来不会互相推搡拥挤。

之前,他们曾被告知,说带到这个地方来,是为了帮他们洗个淋浴。

“洗淋浴?”有个声音,正在用难以置信的语调发问。说话的是个女人。因为紧张,她说话的声音稍微有些大——原本,她是无意让周围站着的那些牵着军犬、带着机关枪的党卫军守卫听到她说话的:她对德国人对他们宣称的“淋浴”,表示怀疑。因为,这帮人并不是以对待犹太人友好而著称的,况且,从目前这架势来看,感觉更可能是个精心策划的阴谋,而不是要他们简简单单冲个澡。

这时,有个军官对她温和微笑,招呼她过来,问她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德布勒森。”

看样子,军官并不清楚她所说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扬了扬眉毛,似乎打算再重复一遍问题。

“在匈牙利。”为防他再问一遍,女人补充道。

“你在火车上待了多久?”

“六天。”

军官自作聪明地点了点头。“在一个狭小拥挤的车厢里被关了整整六天,跟不知道多少其他人挤在一块,你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之下,难道不需要去洗个淋浴,清洁一下吗?”

尽管既往经验早已经清楚地告诉他们,党卫军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实际上都是什么意思,然而,在女人附近的,听得到他们谈话内容的犹太人,除了微笑,还是什么也不能明说,什么事都做不了。

“你得知道,我们并不是野蛮人。”军官接着说了下去。他把脸凑得很近,比刚才近得多,直直盯住那个女人。弄得她真心希望,自己刚才没多嘴说那句话就好了。

她很年轻,约莫二十出头,尽管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乱成一团,她看上去还是很有吸引力。“在来这里之前,你是做什么的?”军官问道。

“我是个裁缝。”

“水平不错?”

她的脸红了。“那是自然。”

“做的是男人衣服,还是女人衣服?”

“女人衣服。大部分是内衣。”

说完这话之后,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温和的微笑。“很好,在这里,你将学会怎样制作男人穿的衣服。我们这儿正好缺少好的裁缝。”当他说“好”的时候,他跟她对上了眼,还冲她眨了眨眼睛。“我们需要有人给我们的军队制作制服,人越多越好。”

不过,看她的表情,似乎并没有被他的这番话语说服,因此,军官又对旁边队伍里的犹太人们喊道:“你们当中,还有人对做衣服在行吗?”他看到,有些人举起了手。

军官用手指了指其中一个举手的男人,那个男人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你呢?”他问男人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是个鞋匠。”

“你能做军靴吗?”

“当然可以。”

“那么,你应该也能在这儿做得很好。”军官张开手臂,似乎是想要拥抱他周围的人群。“我们可不是傻瓜。”他这样说:“如果你们的东西做得确实不错,我们会给予奖励的。所以,大家还是实际一点,放下怀疑心。你们现在所在的,是一个工作营地。在洗完淋浴后,你们就能拿到对应的劳动装备。作为一名德国军官,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不会有任何问题。”

他的这番演说,确实使人们安心了些。然而,在这里排队的人们根本不知道,他们进入的是一个谎言王国。就这样,营地俘虏了他们,把他们拖下长长的水泥台阶,带到地下的一处密室里。在那里,他们被要求脱光衣服:男人、女人,还有孩子们,全部一起脱。

在脱衣处,提供带号码的衣钩,可以让他们按照编号来挂衣服。里面的人告诉他们,要记住自己的号码,在洗完澡后,可以回来取回自己的东西。在沿着走道,蹒跚走向淋浴房时,不少人都试着用手来遮住自己的私处。在淋浴房里,人很多,特别多,他们在里面被挤得太紧了——紧到根本没办法洗澡的地步。突然之间,淋浴间的大门砰地一声关上,接下来是十分清晰的、门上沉重插销锁紧的声音。

灯灭了。

在黑暗中,人们交头接耳:“发生什么事情了?”有人在大声呼唤自己的亲人或爱人。有人开始抽泣起来。孩子们尖叫着,痛哭着,抓紧自己的父母亲。再然后,头顶突然传来刺耳的刮擦声,一束强光照射下来。通过这束光,可以看到无数惊恐的面庞,正抬头朝着这噪音前来的方向,一动不动地凝望着。

在那上面,戴着防毒面具的党卫军军人,正忙着把通往淋浴房的管道口的金属挡板挪开。在他们的手里,拿着带有骷髅和交叉双骨图案的锡罐。他们从锡罐当中,把细粉状的化学物质倒入管道里。这些细粉轻柔地飘向下面站着的那些人——像是某种很细、很软的沙子,带有甜得发腻的古怪香味。

然后,金属挡板又被放回去了。下面再次变得漆黑一片。紧接着,有人开始大口喘气:“我呼吸不上来了!”

又有一个人喊道:“那气体。那是毒气!”

人们开始哀嚎。靠近大门的那些人,发狂似地捶打那扇门,恳求外面的人放他们出去。隔着门,都能感觉到里面的恐惧感正在急速上升。

混乱中,孩子们和老人被挤倒在地。现在,所有人都开始尖叫了,女人和孩子尖叫得最厉害。短短几分钟之后,里面的声音已经大到几乎要让人聋掉。在声音稍微减弱些后,可以听到里面有人正在念诵卡迪什——犹太教的哀悼挽文。部分人屈服于毒气的速度,要比其他人慢些,但是,又过了一些时间之后,所有声音就都沉寂了,他们全死了。

一切结束之后,不少牺牲者的嘴也还保持着张开状态,似乎死后也还在继续尖叫似的。

夏日的寻常一天过去,将近四千条生命烟消云散。密谋这场屠杀的党卫军人员们唯一烦心的事情,就是需要赶在明天新到的人被运来之前,必须搬走、焚烧太多的尸体。

地下密室里还剩下的全部东西,只有少许毒气痕迹,以及成排成排挂着的衣物,它们都在进行着无声的控诉——这是成千上万的声音缺席之后,唯一留下来的静默。

哀伤的恸哭,在见证了刚发生过的恐怖后,在整个营地里穿行而过。悠远又强烈的恸哭声,没有一个人能够听见:负责运作营地的党卫军成员们听不见;还在忍耐的成千上万囚犯们听不见;在每天开始和结束时,演奏那些或荒诞或鼓舞的旋律的营地乐团成员们听不见;栖息在营地四周树木上的鸟儿们听不见;甚至营地所在的这个地球本身,都听不见。

只有风听得见,但这恸哭,也不过是无数恸哭中的区区一次罢了,在它能够被人们记住之前,便早已被忘却得一干二净。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教堂内厅招待的晚餐比较俭朴:洋葱汤配煮土豆,还有炸鲱鱼排。

“我喜欢吃鲱鱼。”麦斯纳开了个玩笑,“不过,我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主上帝会把鲱鱼造得刺那么多呢?”说完,他微笑着看了一眼埃米尔。这位棋手最终还是决定过来,令他感到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