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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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纳伊道夫变着(2)

施韦宁格什么也没说,只是态度冷淡地吃着饭。跟之前一样,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吃饱,至于聊天,还是吃饱了再说吧。

吃完饭后,他们一同去了埃米尔之前晕倒后醒来时所在的那个昏暗的休息室里。

“我猜,现在大概轮到我把故事继续讲下去了。”主教一边说着,一边招待他的客人们抽烟。“无论如何,每个故事都有两面性。”他将一根细蜡烛凑近壁炉里燃烧着的煤块,亮起烛火之后,便在一张安乐椅上坐安稳,深深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开始讲了起来。“如果你们知道,我从小到大一点都没讨厌过犹太人,可能会觉得很吃惊吧。我的父母,他们是忠贞坚定的天主教徒,只有当我宣誓加入反犹的希特勒青年团之后,种族主义才真正开始对我提出要求。但是,我的父母从来都不把这种虚夸无聊的言论太当一回事,因此,我也就没怎么受到种族主义的影响。当我到达奥斯维辛之后,就我目光所及之处所能看到的内容而言,犹太人们在这里所做的工作,恰恰是帝国迫切需要有人来完成的。同时,我也没有先导,新任总指挥官巴尔少校,竟然会拒绝让这位‘不可战胜’的犹太人——”说到这里,他举手示意了一下埃米尔。“跟我们的党卫军国际象棋冠军正式较量一番。毕竟,在我看来,这件事就跟我的勤务兵埃登穆勒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一样简单:我们总不能让一个犹太人觉得,自己是不可战胜的吧,对么?”

埃米尔和施韦宁格什么都没有说,于是,麦斯纳接着讲了下去。“本来,我是要动身回科隆探亲的。但是,当我抵达奥斯维辛火车站时才发现,盟军的轰炸行动扰乱了西里西亚和德国之间好几条铁路线路的正常通行,因此,我不得不取消这次的探亲计划。这之后的那个星期天,是莫洛维茨的休息日,于是,我召来了埃登穆勒,告诉他,自己打算亲自去看看那个犹太国际象棋奇才。”

1944年5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这还是麦斯纳第一次进入莫洛维茨营地里真正关押犯人们的区域。在行政办公室里,他查到了囚号163291犯人所住的狱区。然后,在狱区长官——一位党卫军军士——以及埃登穆勒的陪同下,他开始兴致勃勃地在营地内四处巡视。

狱区长官喊了“立正!”之后,这个狱区的居住者们就迅速过来立正站好了。

在队伍的靠后部分,有个小个子男人在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情况下,悄悄回了宿舍。这个男人的眼睛,正盯着一个男孩,或许只有十五岁大,听说,这个孩子是布拉克在集中营里的侍从——尽管没有人公开这么说。小个子男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了那个男孩的脖子。

“博多在哪儿?”他厉声问道。

“三十九区。”

“说话声音别那么大。他在三十九区做什么?”

“钟表匠正在跟一个被他们称做飞翔的荷兰人的家伙下棋。”

“好的。那么,我需要你马上去找到他,告诉他,是我派你去的——我找他,是因为在他的狱区来了个党卫军的上尉。这个上尉要些什么,目前还不知道,但博多最好是快点回来。明白了吗?”

麦斯纳在起居室里东张西望,对这里的一切充满了好奇。之前,他一直都没有意识到,狱区建筑里的陈设布置,竟然会如此简陋。他曾经认为,这里的人所过的,大约是党卫军新兵营的那种生活;满足基本需求,一切都为实用主义着想,但也不至于完全排斥一切在生活舒适方面的要求。而现在,最先让他感到震惊的,就是这里的气味——他知道,在橡胶工厂那边,不少平民工人在谈论营地居住者时,会使用“臭犹太”这个词。麦斯纳曾经以为这个词不过是用来嘲笑犹太人的,只有字面意思。但实际却并非他所想的那样。“臭犹太”是对紧紧挤在一起生活、连续几个月不能洗个像样澡的男人们身上,难闻到令人反胃的味道的真实描述。

“狱区老大人在哪儿?”党卫军军士对着这群人咆哮道。但是,看起来似乎没有人知道博多在哪。

“派人去找到他。”麦斯纳吩咐道。说完这句话后,他就转身跟着埃登穆勒出了宿舍区。“我的老天爷!”刚一出去,麦斯纳马上就开始大口喘气,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他们究竟是怎样在这样的地方活下来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伸到自己的军衣口袋里,去取香烟盒。

他的勤务兵划燃一根火柴,用手护住,以免火苗被风给吹灭。“感谢上帝,我们幸好随身准备了足够的香烟,不是吗,长官?它们是唯一能够让那里面的气味变得勉强可以接受的东西了。”

一根烟还没抽完,就有个头剃得很干净的囚犯向着他们走了过来。他在麦斯纳面前立正,将头上戴着的囚帽很斯文地摘下来,向麦斯纳报到:“11442号,狱区长布拉克。上尉先生,随时愿意为您效劳。”

麦斯纳感到很吃惊,这是他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个囚犯穿着一尘不染、干净异常的囚服。他胸前的绿色三角,看上去完全是崭新的,就仿佛是这天早上刚刚缝上去的一样。

在麦斯纳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之前,那个党卫军军士也过来了。“见鬼,你究竟到哪儿去了?”他冲着布拉克吼道。不过,布拉克在态度上却并未退让——不退让这点上,上尉也是第一次在犯人身上见识到。之前,他只见过囚犯在被党卫军人员指名道姓之后,害怕到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子。

“请允许我解释,下士先生。我刚才……正在看一场国际象棋比赛。”

“国际象棋?你他妈究竟在说些什么啊,象棋?”

“没事的,下士。”上尉开口了。“那正是我们过来这里的理由。我也想看看你正在看的这场比赛。”麦斯纳笑着把手上还在燃着的香烟扔在地上,踩灭,示意布拉克给他带路。

他们跟着这个穿着一尘不染蓝色条纹囚服的犯人走了大约两百米路。在走路时,麦斯纳留意到,布拉克脚上穿着擦得很亮的靴子,相较其他那些穿着粗制滥造木屐的居住者们而言,简直是天差地别了。

狱区老大在一个狱区前面停下了脚步,这个狱区的前面,挂着一个写了数字39的小圆牌。他推开狱区摇摇晃晃的木门,麦斯纳探头往里面看了看。这里面的陈设,跟他刚离开的那个狱区一模一样。红砖砌成的火炉在起居室正中间,天花板上有一扇窄窗,从那里透进来些许光线。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他右边,一个木箱上面,摆了一副棋盘,两个男人,坐在两只更小些的木箱上,一边一个。

围在他们身边的,有约莫三四十人。有些人直接坐在地上,有些随便拿些什么东西作为椅子,有些干脆站着看。

伴着生锈铰链的呻吟声,门彻底打开了,门外的光线涌进起居室。布拉克一边为党卫军的人们掌住门,不让它自动关上,一边对着里面的人大喊“立正”!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向了门这边。看到麦斯纳的军官服,犯人们直接蹦了起来,立正站好,身体挺得笔直。

党卫军军士直接冲到了最前面。“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他怒吼道:“我要用鞭子把你们都给抽死!”

麦斯纳站在一旁,完全不理会军士的训话,眼睛里看着其他的事情。这里大部分观战的人胸前都缝着绿色三角,其中还有一两个是红色三角。在棋盘上对弈的两人,胸前都是在黄色三角上重叠一个红色三角——犹太人。

两个下棋的人已经吓呆了,站在那儿,眼神直直看着前方。高级军官是很少进入到囚犯们居住的营地里的。如果他们这样做了,一般情况也是党卫军医生过来挑选生病还有累垮了的囚犯,然后把他们送往集中营去。没有任何一个犹太居住者曾经想过,这样的一次造访,也有可能是为他们的利益而来。无论如何,一位党卫军高级军官的现身,完全可以作为害怕的理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下士,”麦斯纳直截了当地说道:“谢谢你的协助。你帮了大忙,不过,这里的一切,现在还是由我来接手吧。”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将目光转向布拉克。“狱区长。我碰巧看到,你们现在正在下棋。我是个国际象棋爱好者,想要看完这场比赛的后面部分。跟这些人说,让他们继续比赛,就当我们不曾来过这里。”

1962年

圣方济各沙勿略堂,阿姆斯特丹

“那件事情是这样发生的吗?”埃米尔说:“我早已经忘记了。”

听到埃米尔这样说,施韦宁格忍不住了:“忘记?那样的事情,你怎么可能会忘记?”

埃米尔慢慢摇了摇头,转身对那个德国人说道:“只有从来没去过奥斯维辛的人,才可能说出你那种话。要知道,当一名党卫军军官到狱区来之后,最重要的事情,是判断他们是不是过来进行甄选的。恐惧,已经把其他任何思绪,都从你的脑袋里面赶出去了。”

施韦宁格皱了皱眉头。“我不明白你所说的‘甄选’是怎么回事。”

于是,麦斯纳便开始用一种低沉单调的声音,向施韦宁格解释“甄选”的含义。说话时,他并不看施韦宁格,而是一直凝望着壁炉,似乎是在回忆遥远往事。“甄选,是党卫军的人为了完成保证武器工厂产量的命令,并同时确保毒气室一直保持运行,而选择的一种方式。每隔一段时间,党卫军的医生就会在一群士兵的陪同下,进入营地居住区,挑选出那些因为生病或者过度饥饿而变得十分虚弱的囚犯——这些人已经没办法再去完成分配给他们的工作了。所有挑选出来的人,都会被送往彼尔肯瑙的毒气室。欧洲各地每天都运来大量犹太人,所以,用新人替换掉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人们,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也就是说,你当时也知道有这么回事了?”施韦宁格问他。

麦斯纳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仍旧停留在燃烧的煤块上。“一开始并不知道,不过,最终我还是逐渐意识到,在这里发生的是怎么回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你知道了之后,就视若无睹吗?”

“除了这样,我还能做什么呢?”麦斯纳耸了耸肩膀,抬起了头。“我曾经一度试图说服总指挥官,告诉他,目前的做法十分缺乏效率,如果我们改善囚犯的生活条件,武器工厂的产量也会同时得到改善。但最后我总算是明白了,如果我坚持这样要求的话,就会被打上犹太人同情者的标签,这样一来,我就自身难保了。”

“自身难保?”克莱蒙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起来。“我们每天都忍饥挨饿,缺衣少穿,当苦工做到筋疲力尽。我们彻底被遗弃了。那些强加在我们身上的伤害,已经超过了我的描述能力。我们都这样了,你却还在考虑自己是否自身难保?就算你被打上犹太同情者的标签,他们又能够对你做些什么——取消你上妓院的特权吗?”

“我从来都不去妓院。”麦斯纳语调生硬地回答道:“实际上,我不过是努力去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而已。没有哪怕一个犯人,曾经因为我而被送进毒气室。一个也没有。”

“哈,你可真够崇高的。”克莱蒙撇了撇嘴,讥讽麦斯纳道,“不管怎样,你都是那个送无辜的人去送死的系统当中的一员。你的手上沾有他们的鲜血,这跟你亲自把他们赶进毒气室也没什么两样。”

“不要想当然,克莱蒙先生,别以为我从来没有因为那些过错而责备过自己。”主教的声音,颤抖中带着羞愧。“而且,我还会继续自责下去,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就算这样说了,我还是得再问一句。”施韦宁格稍微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对麦斯纳说道,“在那种情况之下,你确实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吗?”

“我想方设法,救了一条命下来,对我当时的状况而言,那已经是极限了。”

“那么,你究竟救了谁的命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被埃米尔直接说了出来——

“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