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5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这两年时间里,博多·布拉克并不仅仅满足于在奥斯维辛生存下来,他同时也在茁壮成长。
在魏玛共和国的年代里,布拉克通过给社会上的民主党派争斗提供打手来牟利,无论对方是共产主义者还是纳粹分子,他都一视同仁,丝毫不关心政治家和他们所持的立场。他唯一关心的,就是自己能够从他们身上弄到些什么。在1929年,布拉克敏锐地觉察到,柏林将会爆发一场更大的政治游戏,于是,他便动身离开汉堡,前往首都。当时,约瑟夫·戈培尔被指定为柏林市的地区领袖——这本来是个完全非官方的职务,但是,在纳粹掌权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很快,戈培尔就与柏林市警察局长伊希多·魏斯起了冲突。
因为错误估计了柏林城里的政治局势,为了牟取最大利益,布拉克决定和共产主义者们站在一边——因为,这帮人是由斯大林在背后资助的。
1931年夏天,柏林的共产党政治局决定进行一次故意的挑衅行动——他们认为,这次挑衅可以让政局平衡倾斜到属于他们的一边,提升自己在民众中的支持率。在当时,很多人都认为,警察不过是社会民主党的傀儡,在共产党所控制的区域内,十分不受欢迎。但是,当时却没有明显的事实证据来表明这一点。于是,共产党人果断采取行动了。8月的某一天,一辆汽车停在了靠近碧热广场的巴比伦剧院外面,车上下来两个人,开枪击毙了三名警察。
做完这件事后,共产党人满心欢喜,静静等待民众支持率的飙升。哪曾想到,他们都低估了戈培尔利用危机来给自己所在的纳粹党煽风造势的能力——他立即戴上了写满了公义与愤慨的面具。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戈培尔怒吼道,世道沦丧,法律和秩序,竟然受到这样的藐视!要知道,那些警察,只不过是在执行保卫柏林公民安全的日常任务而已,竟然就在大街上,被人有恃无恐地给枪杀掉了。他向市民们保证,一定尽快将此事付诸法律手段来解决。
一声令下,市内全部的纳粹间谍网络纷纷开始展开行动,着手调查杀手的真实身份。不过几天时间,报刊亭里的报纸上,就印满了悬赏捉拿三名嫌疑犯人的告示:博多·布拉克、埃里希、米尔克,以及另外一个名字尚未查清的男人。如果能够提供足够抓捕这三人的线索,能够得到的赏金金额十分巨大。
米尔克是共产党内的一名高阶官员,有办法从柏林偷偷逃亡到莫斯科,布拉克却没这样的好运气。
布拉克并不是由警察部门抓住的,抓住他的是纳粹褐衫队。经过这次事件,戈培尔跟柏林市警察局长之间的关系,已经变得融洽起来了,因此,这位地区领袖并不打算跟警察分享逮捕到其中一名杀手的荣耀。布拉克当时正躲在菲舍尔基尔茨区的一套公寓里,褐衫队队员们三三两两地集结在那栋建筑物的周围——为了防止暴露颜色显眼的褐色制服,他们都在制服外面加穿了大衣。尽管当时天气很热,照理不应该穿这么厚的衣服,却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个奇怪的地方。最后,冲锋队闯进了建筑物里,布拉克被褐衫队的人狠狠地揍了一顿,尽管如此,却没有被他们给当场打死,还是被活捉到了警察局。
法庭上,公诉人要求法官宣判布拉克死刑,但法官本人却是个同情共产主义者的家伙,于是,布拉克被判处无期徒刑。
纳粹当权之后,事实证明,这帮人是十分记仇的。1936年,他们在柏林北边建立了一个集中营,把它们政治上的反对者关押在那里,以便让他们远离公众视野。有一天,博拉克被从他的小牢房里押出来,由两名穿着黑色党卫军制服的男人羁押着,带往萨克森豪森集中营。在萨克森豪森,他的头发被全部剃光,并且强制换上新的囚服:一件粗糙的、印有蓝色条纹的囚服,胸口的位置缝着绿色的三角形补丁,下面有一串囚号——11442。直到现在为止,他还穿着印有这个囚号的囚服。
党卫军的人十分清楚,要管理一个集中营,最有效的方式,就是让精心挑选出的犯人来代替他们进行管理。他们创造出了一种名为“狱区长者”的管理系统,也就是人们常说的“狱区老大”,由他们来负责居住区,以及劳工头目,负责监管劳工小队。这些高级囚犯们被给予了一些特权,不过,如果想要维持这些特权,就必须对他们手下的犯人们执行高压控制。为了避免丧失能够履行特权的对应地位,这帮人什么事情都愿意去做。因为,一旦他们回归到寻常囚犯的身份,之前被他们欺压过的、同一个狱区的犯人们,毫无疑问会来报复,这样一来,他们也就命不久矣了。这一管理系统导致集中营内暴力横行。狱区老大和劳工头目们争先恐后地去讨好他们的党卫军主子,在他们的授意下,完全不设限地使用残酷手段,终致如此。
纳粹们如果认为,一辈子关在萨克森豪森,就是布拉克的最终归宿,那他们可完全想错了。布拉克发现,在所有的犯人们当中,那些胸前缝有绿色三角的家伙过得都比较好。这个绿色三角的含义,是已经被定罪判刑了的德国犯人,他们的伙食,比胸前有红色三角的犯人——共产主义者、同性恋者或者犹太人——要好得多。如此一来,布拉克就发现了自己在监狱的阶级生态中所处的地位。这就好像是有个人跑进了他的脑子里,替他找出了他最大的优势,为他创造了最完美的游戏场所一样。仅凭直觉,布拉克就找到了如何让这套系统为自己服务的方式。在集中营里,共产主义者往往都不会配合营地管理者们所下达的命令,党卫军的人又普遍很厌恶同性恋者和犹太人,因此,像布拉克这样的罪犯,就成了自然而然的合作对象。掌握了这个诀窍,布拉克很快就在集中营不合常理的阶级制度当中崛起了。1942年,作为将刑期由无期减刑为十五年的回报,他同意从萨克森豪森转往新建立的奥斯维辛。
在奥斯维辛最开始建立的营地——主营地服刑时,布拉克先是担任劳工头目的职务,然而,事情却并没有向着他所期望的方向发展。布拉克的入狱记录写得清楚明白:涉嫌支持共产主义。这个记录一直跟随着他。在纳粹们的仇恨殿堂里,这项罪行几乎等同于“生为犹太人”。因此,在查过档案后,他就被带去了惩戒区的刑讯室。
跟主营地的大部分建筑物类似,惩戒区的建筑也是用砖砌成的,两层楼高。布拉克被人从全无灯光的楼梯间里拽上了二楼——光秃秃墙壁上留下的乌黑血渍,以及硬水泥地上那些深不见底的孔洞,昭示了他即将面对的命运。两个党卫军的人过来,把他绑在了一个沉沉的椅子上。
布拉克在那儿被绑坐了大约二十分钟,期间只有一个守卫负责看着他。然后,房间的门打开了,有个人走了进来。这是个皮肤黝黑、身体粗壮的男人,脸上满是皱纹,头发全部往后,梳得油光铮亮。克劳斯·胡斯泰克,是个盖世太保,也是个极端讨厌共产主义分子的人。
布拉克一看到他就发现,这是个跟他一样,绝对不会去关心其他人情况是好是坏、只顾自己利益的人。
“说说看吧——”胡斯泰克以一种极度冷漠的声音开口问道,“你是怎样巧妙地替换了自己的身份,从一个众所周知的共产主义恐怖分子,混成戴绿色三角的犯人,进到这个营地里来的?”
“中士先生,”布拉克强作镇定地回应道,“我是以谋杀罪被定罪的。我杀人,并不是因为任何政治原因,只是因为我收了人的钱,要去做这件事而已。”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
这个回答换来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别说谎了,布拉克。懂吗?你说的每一句谎话,我都一清二楚。好了,现在快告诉我,你究竟是贿赂了谁,才拿到这个绿色三角的?”
中士气定神闲地坐下来,点着了一根香烟。整个过程当中,他的眼睛,都是直勾勾死盯着眼前犯人的双眼,眼神深邃难测,一瞬间也没挪开过。
“谁也没贿赂,中士先生,”布拉克抗议道:“我有什么机会贿赂人呢?我有什么别人会看得上的东西?”
胡斯泰克动了动手,给守卫一个最微小的暗示,守卫马上拿起大棒,从后面猛击了布拉克一棒。布拉克的右脸颊,马上就肿了起来。胡斯泰克又轻点了下头,守卫立即再次挥下一棒;接着又是一棒,再一棒。
被绑住的布拉克,想尽了办法,想要躲开挥下的大棒,但却全无效果。在区区一分钟以内,他的整张脸就变成了一个淌满鲜血、红肿紫胀的肉团。
“这样就够了。”
一大桶水泼在了这个囚犯的身上。
胡斯泰克凝望着自己的犯人,若有所思地抽了一小口烟。布拉克的注意力,在现在已经站在中士旁边的守卫,还有窗户之间游移——窗外,大约二十米远的地方,是一栋和这栋建筑很相似的营房。
那位盖世太保的声音,把布拉克从恍惚之中拉了回来。“你很清楚,我可不想给自己多加一个敌人。”他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在目前这个状态下,听到有人这样说话,或许会认为这是个十分友好的人。
布拉克想回话,但他的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恐惧,嘴里又满是鲜血——他害怕,不敢把血吐在地上,只好狠命咽下去。清了清嗓子之后,布拉克开口回复道:“请相信我,中士先生,我自从1936年就关进萨克森豪森集中营了,在进萨克森豪森之前,还在斯潘道关了将近四年。我根本就不是共产主义者,我也没有贿赂任何人。”
胡斯泰克把烟头弹到地上,用军靴踩灭。“今天你运气很好——我今天就勉强相信你好了。”他抬起脸来,直直地看着这个绑在椅子上的男人。“不过,我希望你能彻底弄明白一件事——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东西了。你在这个营地里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我的恩赐。我准许你活下去,不过,作为交换,你需要帮我做些事。无论你走到这个营地的任何地方,你都需要当我的耳目,向我报告任何你看到或者听到的事情。明白了吗?”
“遵命,中士先生。”
胡斯泰克从守卫的手上接过大棒,反手一挥,正打在布拉克早已不成形的脸上。“我没听清楚你刚才在说什么啊,布拉克,你说什么?”
布拉克赶紧把口里新积起的血吐在地上,大声喊道,“我说遵命!无论您让我做些什么,我都会去做的!”
“很好。”胡斯泰克站起身来,朝着门的方向走去。把门打开之后,他对守卫说道:“把他分配到第十四区。那里可是波兰共产主义耗子的巢穴。”然后,他又转头对布拉克说。“你要给我好好表现,而且,要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