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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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路易·洛佩兹(2)

她伸出双手,捧住了埃米尔的脸。泪水,开始从她的眼里流淌出来——那是喜悦的眼泪,她完全控制不住,只能够让泪水决堤。“嫁给你?”她假装自己有些犹豫,直到看见他脸上出现些许惊恐、怀疑的神色。然后,她突然扬起自己美丽、丰满的双唇,给了埃米尔一个大大的微笑:“你这个小傻瓜。愿意,我当然愿意嫁给你。”她笑着答复了埃米尔。

埃米尔站起身来,朝着服务生挥了挥手。“拿更多的香槟过来。”然后,他开始对着大家喊道:“听我说,朋友们!我们就要结婚了!罗莎压根儿搞不清楚,她让自己进入了怎样的一段关系,不过,无论如何——我们就要结婚了。”

第二天,埃米尔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原本是希望跟她一道分享自己的幸福和喜悦。

“结婚?”她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你要结婚了?”

埃米尔实在是太激动了,心情怎么也平复不下来。他笑着,不停点头,胡乱摆弄着桌上的餐具,把自己的餐巾叠起来又展开。“是的,妈妈。我要结婚了。”

但他的母亲却并没有变得和他一样激动。她一动不动,没有离开自己的座位,没有过去亲吻、祝贺儿子。与此相反,她对他说道:“你将要跟哪个女孩子结婚?你了解多少关于她的事情?”

“我对她什么都不了解,只知道她是我所见过最美的女人。我爱她,她也爱我。就是这样,这就足够了。”

他的母亲嘴里“啧啧”了两声,冲着儿子摇了摇头。“但是,你对她的家庭又了解多少呢?她是犹太人吗?”

一听到这个问题,埃米尔那些发自内心的喜悦,瞬间便消散枯萎了。“不是,妈妈,她不是犹太人。她是天主教徒。”

“你说,她是个天主教徒?那么,关于她要嫁给一个犹太人这件事,她的父母又是怎么说的?如果他们不同意,你怎么办呢?在父母不同意的情况下,你怎么娶她?”

埃米尔想要努力挤出一个笑脸,但是,他之前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对儿子的婚事抱持如此的态度。“她结婚,不需要非得得到她父母的许可——她已经满二十一岁了。而且,她也不跟自己的父母一起住。她是法国南部人。”

“也就是说,你要娶这样一个女孩,天主教徒,从法国南部漂泊到巴黎,刚好在适婚年龄,又不跟自己的父母一块儿住……噢,接下来请别跟我说,你是和哪个跳卡巴莱舞的舞女搞在了一起,一不小心,把她给弄大了肚子。”

母亲话语里强烈的不认同感,让埃米尔感到难以承受。“妈妈,请不要那样说。她不是舞女,她也没有怀孕。我希望,你能够为我感到高兴。我跟她,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那敢情好,”他母亲轻哼了一声。“爱得那么深,深到都不能把她带回家来,跟你妈妈见上一面吗?”

“我今天就把她带回家见你,妈妈。我求求你,看在我的份上,请不要为难我们。一旦你见过她,了解了她的为人,你就会和我一样喜欢她了,我保证。”

听到这话,埃米尔的妈妈从桌子那边伸过手来,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儿子。“你是我儿子,是我在这世间唯一剩下的亲人了。当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过得幸福。但是,说到结婚,实在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提前理顺的了。比如,最先需要想到的是,你们会在哪里举办婚礼——究竟是在犹太教堂呢,还是在天主教教堂?”

“确实,你说得没错。”埃米尔握住母亲的手,安抚她的情绪。“是有太多事情需要理顺。但是,就目前而言,我们还是把一切都放到一边,先让你跟罗莎彼此之间先了解一下吧。”

最后,埃米尔和罗莎的结合,既不是在天主教教堂,也不是在犹太教堂接受大家的祝福。他们先在市政厅的公民礼堂里举办了结婚仪式,接着,又在埃米尔一个朋友所开的餐厅里举行了小型的庆祝酒会。几个月的时间里,埃米尔母亲起初的不情愿情绪,逐渐得到缓和,看起来,她对自己的这位儿媳妇,也是真心疼爱的。

蜜月,埃米尔带罗莎去了瑞士巴塞尔,在那里,他把罗莎介绍给了沃尔特·诺赫尔认识——诺赫尔已经年近七十,埃米尔十四岁时,曾经拜在他的门下,当他的学徒,学习钟表制作。

“诺赫尔大师教过我下国际象棋。”埃米尔告诉罗莎。“大部分人认为,国际象棋只是一种业余爱好,但实际上,它比大家想的要富有深意得多。国际象棋,它是由天使创造出来,用来取悦上帝的神迹。”

实际上,除了国际象棋之外,诺赫尔也曾教过埃米尔他对犹太教的深层次理解——一些关于卡拉巴的内容。关于这点,埃米尔对谁都没有说过,甚至连自己的母亲都没告诉。在对卡拉巴思想反复参悟的过程当中,埃米尔发现了国际象棋这种对弈游戏里所揭示出的、极其深邃的内涵——它是如何将他与只有天使们才能够达到的神性思考相连接,以及,在下棋的时候,怎样去运用神性的力量,去取得胜利。

大师和他的学徒之间,有着很亲密的关系,无话不聊,这点很容易就能够看出来。一天晚上,在吃晚饭的时候,诺赫尔对埃米尔说:“我已经考虑过很长一段时间,自己是不是应该退休了。阿道夫·柏克打算接盘我的生意,他提供了一个很公道的价格。你应该还记得,他在国王大道的那个拐角位置,有个不错的店面。”

埃米尔对那个店面的印象十分深刻:店子的橱窗一直都亮得耀眼,贩售的商品也都用金光闪闪的廉价挂件和花纹繁复的便宜布料来装饰,“缺乏品味,也不高雅”——他的师傅每次路过时,都是这样评价这家店的,还挖苦它为“柏克的杂货铺子”。此刻,照诺赫尔的言下之意来看,他在巴塞尔那些引以为傲的生意,似乎很快也将遭遇同样的命运。

从师傅说话的态度看,他明显被柏克所出的价格给打动了,但是,与此同时,他又很不愿意看到自己毕生的心血付诸东流。“你觉得巴黎怎么样?”诺赫尔问埃米尔。“你在那边的生意兴隆吗?”“比我一开始所希望的还要更好些。我在蒙巴纳斯租了个很棒的位置,顾客的数量也在稳固增长。”

“而且还很出名。”罗莎补充道。

“理所当然。”诺赫尔以睿智而又富有经验的口吻,认同了埃米尔直到目前为止所取得的成就。“不过,你就不考虑回巴塞尔来开创事业吗?相比将生意交给柏克那个笨蛋,我更希望把毕生的心血托付给你。”他对自己曾经的徒弟报以极大的期望。“这里的生意很容易接手,盈利也不成问题,而且,我也不要求你一次性付清整个店子的出让款——你可以分期把它买下来,用几年时间还清就行。”

说到这里,诺赫尔给了埃米尔一个微笑,继续为自己的主意添柴加火:“你不必马上就给我答复,花点时间,好好想一想再说。回巴黎之后,找机会再来看我一次,好吗?”

跟诺赫尔告别之后,埃米尔和罗莎聊起了这件事。他们觉得,诺赫尔提出的条件很诱惑,但巴塞尔,毕竟不能跟巴黎相提并论。

“巴塞尔有像黑猫这样的地方吗?”罗莎问道。

“就算有,也肯定藏在比较隐蔽的地方。”埃米尔回应道。他想了一想,又接着补充道:“藏得肯定是特别隐蔽,即使我在这儿住上七年,恐怕还是找不到它。巴塞尔或许是世界上最无聊的城市了,跟梅斯难分伯仲。”

1962年

阿姆斯特丹

“身处那样的困难条件中,你还是想方设法去下国际象棋,这似乎也太不同寻常了,不太可能。”

施魏宁格的这句话,引得麦斯纳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向你保证,这一切都是再真实不过的事情。”

“请不要误会我,我并没有怀疑克莱蒙先生故事真实性的意思。我想说的仅仅是……这也太不同寻常了,在一个几乎完全没有这种竞技游戏容身之处的地方,这种行为,简直可以说是一种奢侈。”

“我觉得,除非你当时也在那里,否则,你恐怕是不会明白的。”克莱蒙回应道:“在那里,所有的事情都不同寻常。我们犹太人所遭受的折磨之深之重,简直不可想象。有很多次,我都不禁去问自己同样一个问题,‘同为人类,怎么可能如此丧尽天良,对他们的同类,干出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情来?’虽然难以置信,但这种事情,确实每天都在发生。”想到那些往事,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为了活下去,不同的人,会做些不同的事情。而我,选择了下棋。”他看了施韦宁格一眼。“我很想知道,如果你是我的话,你又会去做些什么。”

“毕竟,我当时不在那里,这几乎称不上是一个公平的提问。不过,我敢肯定,如果我在那儿的话,肯定也会找到什么事情来做的。”

“找到事情做?比如什么?”施韦宁格已经支支吾吾,耸肩投降了,埃米尔却还对他穷追不舍:“别逃避问题,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甚至开始用命令的口吻对施韦宁格说话了。“告诉我——你究竟是凭什么认为,你能够在集中营里幸存下来?”

施韦宁格的脸色也变了。“在那个年代里,你并不是唯一一个想方设法去生存的人,”他反驳道。“你问我,我会去做些什么——这点我很确定,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照规矩行事。不去多管闲事。”

听到这话,克莱蒙笑了。“照规矩行事?”他摇了摇头。“就跟我说的一样,如果你没在那儿生活过的话,是不可能明白的。”

施韦宁格开始向麦斯纳求助了。“瞧瞧,我当时不在集中营里,这项事实,确实没办法改变。克莱蒙先生说,我不可能明白在那儿发生的事情。”

麦斯纳向服务生打了个手势,让他端咖啡过来。“我不确定,人们是不是真的有可能去完全理解由奥斯维辛所催生的悖论。即便是当时在奥斯维辛的人,也未必真正了解。”

“悖论?什么悖论?”

“奥斯维辛的实际情况,简直恐怖到骇人听闻,然而,无论是犯人还是看守人,却完全接受现状,并将之视为稀松平常。这就像是,我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正常的人类世界规则完全失效了。囚犯们完全依靠掌握着各种各样权力的人们的怜悯和施舍过活。你或许会认为,在奥斯维辛的犯人之间,在这种高压环境之下,自然而然,就会存在着某种程度的团结,同仇敌忾——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活下去的需要,实在是太过强势了,有些囚犯,会毫不犹豫地掠夺、欺压自己的同伴们。不过……”说到这里,主教停了下来,耐心等待服务员将咖啡放在他们面前。

“不过什么?”施韦宁格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不过,总还是存在一些地方,在那里,人们的精神力量,还是会灿灿生辉,发出光芒。这也是为什么会有大量盖世太保驻扎在奥斯维辛的原因——在燎原之势形成之前,就提前扑灭掉希望之火。但是,他们从来都没能真正完全扑灭那些火焰。”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把咖啡杯端了起来,但却并没有喝,又把它放了回去。“因此,这就是我所认为,克莱蒙先生会在奥斯维辛下象棋的原因——因为,对他而言,下棋这件事,是对作为一个人类而存活于世的、身份上的肯定。”

施韦宁格又转过头去问埃米尔:“确实是这样吗?”

埃米尔叹了口气。麦斯纳的话,听上去十分合理,但是,这真的就是事实吗?他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回答道:“我真的不知道。”

施韦宁格皱了皱眉头,手插到自己头发里面,想了一会儿之后,换了个问题:“告诉我,你们两个人相遇时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你需要稍微有点耐心。”麦斯纳这样回答他道,“太急的话,你就没办法理解,那种不同寻常的氛围,是怎样把我们两个联系到一起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