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16182600000026

第26章 路易·洛佩兹(1)

1944年5月

党卫军军官居住区,奥斯维辛集中营I

星期天晚上,麦斯纳待在自己位于主营地的宿舍里,漫不经心地聆听电台里正在播放的轻音乐节目。音乐根本没办法改善他的心情。“我应该好好庆祝一下。”麦斯纳这样想着。在离开奥斯维辛之前,古吕克中将大大赞扬了他一番,赞扬他在提升士气上所做的努力,以及他在卫星营里工作的成果。在此基础之上,利勃亨舍尔言而有信,向古吕克推荐麦斯纳晋升为上尉,古吕克也很乐意地同意了。不仅如此,他还得到了一周的假期。

如果假期的时间再长点儿的话,他或许会想办法去趟图瓦兹,去那儿看看自己的老战友,彼得·索尔莫。实话实说,在是否要回家探亲这件事情上,他的想法是十分矛盾的。因为,他觉得战争已经改变了他,把他重新回炉锻造了一番。以往他确定可以跟自己父母,还有未婚妻亲密分享的各种事情,现在似乎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有距离感了。尽管如此,他仍旧认为,自己还是应该跟他们在一起过几天。已经有好几周时间,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家人们的消息了——虽然因为轰炸,邮政服务被扰乱的情况变得越来越频繁,他还是感到十分担心。

麦斯纳十分确定,有人偷翻过他的日记,这件事才是最令他感到烦心的。做这件事的只可能是奥布欧霍萨。但是,他的仆人却矢口否认,这也是理所当然,不过,麦斯纳还是没办法因为区区一句话就免除对奥布欧霍萨的怀疑——哪怕对于这些圣经蚯蚓们而言,诚实守信是必须恪守的美德,他也不能就这样简单地去相信他。以后,他会更加小心一些,确保日记都锁好了才离开。

此刻,奥布欧霍萨正在为他的出行,提前收拾衣服,方便打包。

在得知这个仆人几乎不可能有机会给家里写信时,麦斯纳主动提出,自己可以帮他带一封信给家里人。实话实说,奥布欧霍萨实在是个很古怪的人。麦斯纳完全无法理解他对自己信仰的那种晦涩宗教的执拗忠诚,究竟是来自何方。“到底是为什么?”他曾经这样问奥布欧霍萨,“你为什么不能简简单单说一句,自己不再坚持自己的信仰呢?你只需要那样一说,就能够直接回家了啊。没有人会在乎你是不是真的愿意放弃信仰,私底下继续,又有谁能管得着你?”

不过,奥布欧霍萨的态度却很坚决。“耶和华见证人必须生活在完全的真实里,不能有一丁点儿虚假。”他这样回答麦斯纳:“如果我按照您的建议去做了,那将会是一个谎言。我宁愿在侍奉耶和华的过程当中失去生命,也不愿意假装背弃,以此来苟且偷生。”

在奥布欧霍萨负责把麦斯纳的新军阶肩章缝在他的各种制服上时,埃登穆勒过来拜访,告诉麦斯纳,自己也已经晋升为上士了。他还跟麦斯纳说,这天的早些时候,胡斯泰克已经出发去了柏林。麦斯纳把埃登穆勒所说的这则关于胡斯泰克的消息,解读为一次巧妙的提醒——是时候把错押在布诺斯曼身上所输掉的钱,拿出来给他了。

“整个比赛都策划得很不错,”麦斯纳评价道,“除了最后一战。”

“意思是说,不该赢的人最后赢了吗,长官?”

麦斯纳尴尬地笑了笑。他可真想知道,埃登穆勒这种在无意识间用插科打诨的话语缓解气氛的本事,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他转身走向卧室,打算去取自己的钱包,经过奥布欧霍萨身边时,他对仆人说道:“奥布欧霍萨,你听到我们之前订下的那个小赌局了吗?”仆人点了点头。“埃登穆勒下士通过这个赌局从我这儿赢走了一大笔钱——显然,你肯定是不认同这个赌局的,不是吗?”

“我没有资格表示认同或者不认同,长官。”

麦斯纳没再对奥布欧霍萨多说什么。回到起居室区域后,他点出了一叠钞票,递到了埃登穆勒手里。

“长官,您知道吗,营地的囚犯们也在下国际象棋呢。”奥布欧霍萨突然开口说道。

麦斯纳惊讶地打量了自己的仆人一眼。奥布欧霍萨主动说出些什么,而不是单纯回答别人的问话,这种情况十分少见。

“囚犯们?不,我并不清楚这件事。他们究竟是从哪儿找来一副象棋的?”

仆人把自己缝的肩章放在灯光底下,检查了一下针脚。“我不能说,长官。”

“我猜,下棋的肯定是那些狱区老大和狱工头目,对吗?”

“不是的,长官。下棋的主要是那些政治犯,还有部分犹太人。”

“犹太人?真的吗?我还从没想到过,犹太人竟然也会下棋。”

“是的,长官,我也是这样想。不过,他们告诉我,其中的一个犹太人,棋下得十分好,天赋异禀。有个狱区老大说,这个犹太人是不可战胜的。”

“不可战胜,是吗?”麦斯纳觉得这个说法实在是太好笑了。“你觉得这可信吗,埃登穆勒?如果真有哪个棋手是不可战胜的,对于你的博彩产业而言,可不是件妙事啊,对吗?”

听到这句问话,埃登穆勒咧嘴笑了笑。国际象棋锦标赛的点子,确实帮他赚了不少钱。“噢,我可不那么觉得,长官。没有人是不可战胜的,尤其那人还是个犹太人,这就更加不可能了。无论如何,我们才是优等民族,而不是他们。”

“听你的口气,似乎打算再弄一次锦标赛啊。”

“当然啦,长官。总不能让一个犹太人觉得自己是不可战胜的吧,对吗?”

“没错。”麦斯纳点了点头,“我不认为我们能够允许这种情况发生。”

1962年

阿姆斯特丹

以保守的观点来看,午餐上的这次谈话,直到目前为止,进行得算是十分礼貌和谐。在其他两人谈论当年在奥斯维辛的时光时,施韦宁格很少插话,只管敞开胃口,大吃大喝。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在服务生过来清理他们吃完的餐盘时,麦斯纳开口问埃米尔,“为什么人们都管你叫‘钟表匠’呢?”

听到这个问题,埃米尔显得有些吃惊,他回答道:“因为我制作钟表,也负责维修啊。在被送到奥斯维辛之前,我在巴黎开了家店。然后,在集中营里时,因为我有钟表方面的技能,又会说德语,就被安排到了技术车间工作。我会修理钟表的消息传开之后,过了没多久,便开始为党卫军守卫,还有平民管理员们修理手表了。”

施韦宁格的怀疑心又抬头了。“你说,你之前就会说德语?”

“我是在梅斯长大的。”埃米尔喝了一口啤酒。“晚些时候,我才搬到巴黎。尽管我的家人都是法国人,但是,直到我六岁之前,梅斯还是德国的一部分。三十年代时,梅斯有不少人希望能够重归德国统治,这些人也打算效法国家社会主义者们的做法,严厉对待犹太人。”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就这样,直到有一天,我的母亲被一群戴着卐字标袖章的人给打翻在地。他们冲着她吼叫,说她是个肮脏龌龊的犹太人。那个时期,一切随后将会发生在犹太人们身上的灾难,已经在快速接近当中了,很多事情都已发生。所以,尽管那些欺负我母亲的人们最终被逮捕了,我的母亲,还是感到十分害怕。我们全家做出了决定;是时候离开了。”

埃米尔这番话说完后,接下来就是一段令人感到尴尬的沉默。在场的两个德国人,都不愿意去直视埃米尔此时的目光。

施韦宁格咕哝道:“你说得没错,我认为,当时的情况对你而言,并不容易,但是,德国本土的情况,其实还要更糟糕些。”

“更糟糕些?”埃米尔的火气一下子起来了。“究竟对谁更糟糕些?”

施韦宁格低下了头,感到颇为难堪。“对犹太人更糟糕些……情况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糟的,但尤其是对犹太人……”

麦斯纳试着缓和一下谈话的气氛。“我能想象得到,当时的情况绝对是很难受的。无论如何,全家一起收拾东西,举家搬迁到另外的地方,这肯定是个很艰难的决定。”

“实际上,这并不是很艰难的决定。我的父亲,在一战时曾经为德国皇帝打仗,并且在战争中死掉了。他甚至还得到了一枚铁十字勋章。我的两个妹妹,在战后双双死于流感。说是全家,其实也只有我和我的母亲而已。我们变卖了家里祖传的典当行生意,我自己在巴黎干起了钟表匠的营生,开店的地方,接近蒙帕纳斯车站。我就是在那里,遇见了我的妻子。”

1935年

巴黎

埃米尔十分喜爱巴黎。在离开梅斯那种阴暗、狭窄的巷道之后,巴黎的一切都是开放、明亮又激动人心的。他和母亲租下了位于加里波第大道上的一套公寓,紧邻着地铁线,和他在蒙巴纳斯所租的店铺相隔也不远。

两年之后,生意开始越做越好,越来越多的老顾客都会推荐自己的家人、朋友到这位来自梅斯的杰出工匠所开的店子里购买手表。与此同时,埃米尔也逐渐在巴黎的国际象棋圈子里崭露头角。要知道,在象棋圈里出头,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少人都是不欢迎犹太人的。不过,凭着非比寻常的天赋和才能,埃米尔终究还是赢得了很多人的喜爱。尽管如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国际象棋实际上并非埃米尔业余生活的核心。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变成了“黑猫”的常客——这是一家爵士乐俱乐部,位于安特卫普广场附近。不过,爵士乐并非唯一吸引他的地方。在那个俱乐部里,有一个女孩,名叫罗莎。她跟埃米尔之前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她很聪明,也很风趣,全身上下洋溢着简单又富于感染力的愉悦之情,惹人着迷。埃米尔爱上了罗莎。

黑猫跟它那位规模大上许多的竞争对手不一样——红磨坊,它更看重的是华而不实的歌舞剧表演和舞台呈现。相比之下,黑猫的客人们之所以会去黑猫,只有两个原因:令人兴奋莫名的爵士乐节奏,以及舞场——仿佛他们的生命离开了舞蹈就活不下去了似的。

9月里的一个晚上,在舞场上尽情挥洒过快乐的汗水之后,埃米尔为他黑猫里的一帮朋友们叫了香槟酒。

“香槟吗?”罗莎问他,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这也太奢侈了点儿。”

“今晚,我就打算要奢侈一把。”埃米尔说道。他首先冲着罗莎微笑,然后才是对着其他朋友们笑了笑。“今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夜晚。”

“确实,艾灵顿公爵将重回巴黎演出的消息,可以作为开香槟庆祝的一个理由。”朋友中有个人开口说道。“不过,这肯定不是今晚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夜晚的原因。”

“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埃米尔说。

“你的生日?”

一个服务生走到了桌前,带来了两瓶香槟酒,以及满满一托盘的香槟杯。开瓶,涌出满满两圈漂亮泡沫之后,服务生给每个人都倒上了一杯。有人开始起头唱起生日快乐歌,转瞬之间,全部的朋友们都开口唱了起来,紧接着,酒吧里的单簧管和弱音小号跟上了伴奏,又过了一小会儿,黑猫的整个乐队都在演奏生日快乐歌了。每个人都在欢笑,一同庆祝埃米尔的生日,大家沉浸在纯粹的、享乐主义的狂欢当中。

罗莎把埃米尔拽到自己身边,吻了他。“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今天是你的生日。”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嘴唇贴着他的耳朵。“我都没有给你准备礼物。”

埃米尔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幸福的光彩,他对罗莎说道:“你能够给我的最好礼物就是——让我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当埃米尔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时,罗莎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乐队还在随着自己的兴致演奏那首生日快乐歌,埃米尔不得不用最大的声音喊叫,来盖过他们奏出的音乐声:“罗莎,你愿意嫁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