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好消息是，我们现在也放假了。整个小队都被从前线调走了，作为战斗不够卖力的惩罚，我们被派往了法国。现在，我们驻扎在蒙托邦，距离图瓦兹大约五十公里远。不得不说，法国人跟那些蠢到极点的乌克兰农民还是不太一样的。当然，大部分法国人都很讨厌我们，但即便讨厌，也无法阻止他们向我们兜售奶酪和红酒。还有女人，保罗——你真应该看看这些法国女人。他们真的很漂亮。
你可能不知道，克洛肯和恩斯特·伯克都已经死了。克洛肯死于一次飞机轰炸事故，那些瞎了眼的斯图卡轰炸机飞行员，连自己人跟俄罗斯人之间的区别都说不上来。理所当然，疯子赫普命令我们，不允许向那些天上飞的傻子开火，不过，谁他妈管那些啊！我们还是开火了。还有恩斯特，迫击炮的密集炮火中，他暴露在了野地里，无遮无挡。我冲着他大叫，让他赶快找个地方掩护，但他还是一直往前冲锋……真是个傻子。
对于区区一封信而言，坏消息已经够多了。好消息是，我被晋升为少校了。你敢相信吗？战争简直疯狂，我能当上少校，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帝国需要在法国重新整编一支全坦克部队，于是，我就到这儿来了；度假，享受法国的阳光、红酒和女人。如果有人要说，战争如同地狱一般的话，我得告诉他，他完全说错了——如果这就是地狱，我只能说，度过了罪人的一生，被打入地狱，我感到很高兴。施拉特正在设法把你的大部分老部下们集结起来，对你而言，这应该又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消息。在某个稀奇古怪的场合，我正好跟他撞了个满怀——顺带一提，他现在已经是上士了——他一直在向我打听，问我有没有你的消息。
这儿始终缺了你一个，保罗。我不得不说，尽管你还在的时候，一直跟我们唠叨责任与荣耀，弄得我们都很烦你。但或许，恰恰就是责任与荣耀，将我们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如果你什么时候打算要离开军队了，打算告别的话，不妨来这儿一趟，看看你的老战友们吧。
你真诚的，
军中好兄弟
彼得·索尔莫
1962年
阿姆斯特丹
埃米尔坐在餐厅靠里的一张餐桌旁，告诉服务生，他要在这里见个朋友——可能是两个朋友——跟他们共进午餐。他忍不住一直看表。二十分钟，麦斯纳是这样告诉他的，但现在，已经过了快三十分钟了。直到现在，他还搞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被那个主教说服，到这里来等他的。他不得不承认，麦斯纳确实挺会说服人。
在等待的空当儿里，他试着回忆起自己初遇麦斯纳时的场景。使他感到吃惊的是，他的记忆并不怎么完整——他曾经以为，那段经历会深深铭刻在自己的记忆当中。此时，突然发现记忆并不怎么清晰，他简直都要震惊了。
正想着时，餐厅的门开了，进来了两个男人。因为两人身后就是室外的强光，埃米尔看不清楚，无法确定来的是否就是麦斯纳，或者不是。不过，他紧接着就看见了那根拐杖。与此同时，他也渐渐看清了他带过来的究竟是谁。
埃米尔生气地站了起来。“你根本就是在误导我。”他这样说道：“我早就知道，自己不应该去相信你。你也不想想看，你把这个人带过来，能有什么作用……”他抬起手来，手指直指施韦宁格。
“别担心这个。”施韦宁格冷若冰霜地回应道：“我比你更不想来这里。”他唐突无理地冲着麦斯纳摆了摆头。“我想，我最好还是拒绝掉你的午餐邀请，神父。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请不要这样，”麦斯纳开口了。“你们两个，不要再摆出这种滑稽透顶的态度了。如果你们不真心实意地去跟对方聊聊，又怎么可能指望事情会有所改变呢？”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希望事情能够有所改变。”埃米尔说。
“就我目前所知的情况来看。”施韦宁格说：“克莱蒙先生和我，彼此之间根本没什么可以说的。”
“没什么可以说的？你们两个的态度真那么坚决，决心要成为敌人吗？我相信，你们两个人之间有很多的共同语言，比你们自己所想的，或者愿意主动承认的要多得多。跟对方聊聊这个主意，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施韦宁格身后，有个服务生正在犹豫地来回走动，想知道这桌的具体情况究竟会怎么样。“我有个建议，”麦斯纳开口了：“我们至少在一起吃一顿午餐，我会在午餐上，讲出一个故事的开头部分。我希望，你们两个在听过这个故事之后，最少最少，能够达成一丁点儿共识。”
埃米尔和施韦宁格交换了一个彼此之间并不信任的眼神。然后，施韦宁格耸了耸肩膀。“真是该死，”他这样说：“我已经走了这么远了，而且，我现在真是要饿坏了。”他直接看向埃米尔，对他说道：“你怎么样，克莱蒙先生？一顿免费午餐的承诺，对你而言，是不是足够让你留下来呢？”
埃米尔皱了皱眉头。跟两个前纳粹党党徒坐在一起，气氛和睦地共进午餐，这样的事情，总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不仅如此，他前两天对施韦宁格，以及施韦宁格对他的愤慨之情，显然还没来得及消散。麦斯纳究竟凭什么会认为，他跟施韦宁格之间居然可以和解呢？起身离开，实在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不过，他想起前一天晚上，那些象牙薄片曾经告诉他，他需要有信仰；至于是关于什么的信仰，直到现在，他还是无从知晓。犹豫了一小会儿之后，他很平静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服务生如释重负，赶紧趋步向前，问大家道：“先生们，有哪位想要先点些喝的吗？”
他们三人都要了啤酒。麦斯纳和施韦宁格一起坐了下来。
坐定之后，麦斯纳第一个开口了：“这是一个很长而且有点儿复杂的故事。”他说道，“但是，今天下午的晚些时候，施韦宁格先生需要赶火车，因此，我们必须得长话短说。我不认为我们三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会知道整个故事的全貌，因此，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讲点儿什么。请让我先开始讲起，我打算告诉大家，克莱蒙先生和我，是在战争时期认识的。我们两个都在奥斯维辛——我是一名党卫军军官，他则是集中营的犯人。在正常情况下，我们彼此所走的道路，是极其不可能相交的。然而，在奥斯维辛，什么事情都不正常。”
啤酒端上来了。
“好吧，那么，究竟是因为什么事情，让你们两个相识的呢？”施韦宁格问道。
麦斯纳看起来并不打算亲自回答这个问题，他望向了埃米尔。
埃米尔叹了口气。“因为国际象棋。”他回答道。说完之后，他举起了自己的那杯啤酒，一口气喝下了一大口。
这个原因，施韦宁格似乎并不相信。“国际象棋？在奥斯维辛？”
“是的。囚犯们中间也在下国际象棋。显然，我是其中下得比较好的选手之一。”
听到这话，麦斯纳的唇边掠过了一丝笑意。“下得比较好的选手之一？别开玩笑了，我一直都没发现，你竟然会是个瞎谦虚的人。”他转头对施韦宁格说道：“其他犯人们都认为，他棋下得实在太好了，简直像是拥有某种魔力似的。他是他们那帮人的护身符，他们不败的冠军。我简直没办法跟你说，这个冠军究竟给我惹了多大的麻烦。”
“这可真不得了。”施韦宁格一边感慨，一边放下了自己那份假装出来的怀疑。
他轻轻抿了一口自己那杯啤酒。“你还记得吗，在1944年的晚些时候，党卫军的人竟然主动找上我，希望我能够参加一场在奥斯维辛举行的棋赛？”
麦斯纳笑了。“没错，我记得很清楚。这个要求就是由我提出的。但在那之后，我就被调回到自己的老部队里去了。在那之后，我再也没办法弄清楚，那场比赛是否确实进行过。”
施韦宁格的眉毛扬了起来。“是你的要求？那么，你应该很清楚，我当时的对手究竟是谁。”
麦斯纳看了施韦宁格一眼，然后又望向克莱蒙。这两个人之间，看起来已经建立了初步的理解。
“先生们，可以开始点菜了吗？”这时，服务生过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