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
阿姆斯特丹
老教堂附近的一家酒店里,威海姆·施韦宁格正在收拾行李,准备打包回家。他曾希望自己能够在归来时大获全胜,但现实终究是事与愿违。他一点都不留恋这里。这家酒店在内部装修上试图走现代风格,结果却让房间看起来十分单调难受,并且,败给埃米尔·克莱蒙这件事,仍旧让他心里感到阵痛不已。在施韦宁格的钱包里,有一张四点十七分从阿姆斯特丹中央车站开往柏林的火车票——他打算先喝个酩酊大醉,然后直接上车,睡回德国。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他房间的门。他看了看手表,叹了口气。搬行李的服务生来得太早了,十一点半之后才能开始退房。“我还没准备好呢。”因为知道那个服务生德语说得很流利,他干脆直接用德语回话了。“一刻钟之后再过来吧。”
“很抱歉打扰,施韦宁格先生。”回话的人说的也是德语。门外狭长的走道里,随之响起一阵古怪的回音。“不过,是否可以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呢?有件很重要的事。”
施韦宁格把手上拿着的一件衬衫放在床上,打开了房门。“哎呀,”他颇为惊奇地说道:“真没想到,会有一位神父过来拜访我。”
“请务必原谅我的唐突闯入,施韦宁格先生。请允许我先介绍自己。我的名字是保罗·麦斯纳。”
施韦宁格并没有侧身让这位神父进来的意思。“神父先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实际上,更应该说是,我能为你做什么。”神父这样回答。
“那么,不妨说明白点,你能做什么呢?”
“我能够向你提供宽恕,宽恕你曾犯下的罪恶。”
施韦宁格摇了摇头。“抱歉,神父。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天主教信徒了,而且,你过来的时间点也不太好。我马上就要离开阿姆斯特丹了。”
“我知道,这也是我为什么需要现在跟你说话的原因,这很重要。”
“你说话就像猜谜一样,拐弯抹角,况且,我马上还要赶火车。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施韦宁格打算直接把房门关上。
麦斯纳赶紧用肩膀挡住门,用很快的语速说道:“我在党卫军的编号是1214958,纳粹党员编号是6374971。你是在1934年入党的,你的党员编号是1265409。虽然你在宣传部里任职,但却从来没有在党卫军正式就职过,因为你的手有残疾。”
听到这段话,在一瞬之间,施韦宁格吓得面如土色,但随后,他又变得怒气冲冲。“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想要勒索我吗?如果想勒索我的话,你可以省省心了——我早已承认了过去的事情,并且通过了审查。现在,我已经把那段经历完全抛在脑后了。”说完这句话,他再一次推动房门,打算将门关上。
麦斯纳又把自己的脚放到了门缝里,阻止他关门。“如果这是勒索的话,由一个神父来执行,不是太奇怪了吗?我之所以愿意把自己的过去讲出来给你听,都是为了让你知道,我也是一个被之前身不由己的人生所折磨、玷污过的人,和你一样。”
“好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弄到我以前的那些信息的,不过,我可一点都不怕你的恐吓。如果你不马上离开的话,我就打电话给酒店前台,让他们直接把你带走。”
“我不是来威胁你的,施韦宁格先生,和你想的完全不一样——我是来帮助你的。如果你允许我请你吃顿午饭的话,我就会把一切和盘托出。在那之后,你就可以轻松自在地去赶你的火车了,我保证。”
麦斯纳的话语当中,存在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让施韦宁格有些动摇了。他向后退了一步,不再抵住那扇门,房门失去了依凭,慢慢向着麦斯纳敞开了。
“让我先确认一下,我是不是真弄明白了你刚才所说话语的具体意思,麦斯纳神父。”施韦宁格开口道:“如果我愿意听你讲你的故事,你会请我吃午饭,然后,你不会试着去阻止我搭火车。”麦斯纳点了点头。“如果你愿意听我讲完,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你去坐火车?不过,我可要事先警告你一声——我准备请你吃的,完全是健康餐,你不见得会喜欢吃。”
施韦宁格穿上一件夹克,从房间走出来,进了走廊。神父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人一道,走向楼梯间。
“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走路的时候,施韦宁格问麦斯纳。
“我想让你见一个人。他现在正在老教堂广场旁边的一家餐厅里等我们。”
1944年5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麦斯纳收到了一封从法国寄过来的信。信封已经皱皱巴巴,而且布满了脏脏的指纹印。毫无疑问,这封信花了不少时间,才辗转到他的手上。他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看清楚信上的字迹。
第一师
党卫军第二装甲炮兵团
帝国第二党卫军装甲掷弹兵师
蒙托邦,1944年3月12日
我亲爱的保罗,
我敢打赌,收到我的来信,你会感到十分惊讶。你肯定以为我已经死了!老实说,其实那也差不多算是实话,不过,你知道我向来不愿意为死里逃生的经历浪费太多笔墨。当你还住在战地医院的时候,我曾经打算过去看你,但是,当我到了医院之后,他们却告诉我,我来得太晚了,你已经被送回德国了。似乎没有人知道你具体被送往那里,而且,还有很多苏联人需要我们去干掉。在你去享受你那段小小假期之后,他们进行了强力反击。你或许也在新闻短片里看到了一些关于那次反击的事情,不过,你肯定没办法从那些渠道里真正了解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不是吗?你知道我在讲些什么。你没办法嗅到那些气味——大地在你周围燃烧,当看到一个T-34坦克方阵朝着你的方向驶过来时,你的胃里会感到一阵紧缩。还有,当身边环绕着一大堆烧着了的坦克残骸,而你却能毫发无伤地从它们之间驶过时,那种兴高采烈的感觉。老施拉特还活着,仍旧把那些年轻军官们折磨得煎熬难耐——你听到这消息肯定感到很高兴。对了,如果你还不知道的话,老施拉特就是那个把你从Wespe里拽出来的人。当时,你已经被击中了……
麦斯纳抬起头,眼睛看向窗外。老施拉特?他其实也没有那么老吧。顶多比麦斯纳自己要大个三四岁罢了。此刻,麦斯纳还能清楚记得他的样子:头盔向后兜得很高,下巴长得跟步枪枪托似的。知道他还活得很好,麦斯纳感到十分安心。老施拉特是那种每个装甲团都需要的大兵之一——或许,他生下来就是为了穿军靴的。当麦斯纳还是一个年轻军官、前去指挥装甲小队行动时,老施拉特可是让他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这位中士把麦斯纳领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明确告诉他,整个小队由他说了算——而不是由某个毫无经验、耳根子出汗的少尉。他告诉他,除了坐在指挥部里摆弄锡兵外,军官什么事儿都做不来。
施拉特教给麦斯纳的东西,比他在军官学校训练时学到的任何东西都更加重要。他教会了他,应该怎样保住自己、还有手下人的性命。“你平日里怎样关照自己手下人,在紧要时刻,他们也会照样来关照你。”中士说得一点没错,麦斯纳觉得,自己除了对的事儿,几乎每件事都做错了。而现在,他才知道,老施拉特似乎还救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