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傻瓜,这显然不可能啊。你很清楚,他们只在大苹果演出的。而且,不管怎样,他们现在还在英国呢。”
听到妻子的反对,埃米尔露出了笑脸。“我当然清楚。我只不过是试试你而已。”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提出了另外一个可能性。“我们还没正式向德国宣战,对吗?”
“还没呢。”
“好吧,猜不出来,只能放弃……亲爱的,赶快告诉我吧!”
罗莎给了埃米尔一个灿烂的微笑。“我们很快就会有下一个孩子了。”
“下一个孩子?”埃米尔的脸上,顿时升起难以掩饰的喜悦之情。“什么时候会生下来?”
“医生说,预产期是明年5月。”
埃米尔笑出了声,他握住了妻子的手,引着她绕圈儿,就好像两个人正在跳舞一样。他们就这样一路舞回了公寓。
“妈妈!”埃米尔一边往楼上飞奔,一边喊叫着。“罗莎告诉你这条特大新闻了吗?我们很快就会有下一个孩子了!明年5月!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吗?”
埃米尔的妈妈并没有满怀喜悦地出来迎接他们,而是说出了一句仿佛是有预兆一般的话语:“我想,你们应该没来得及听到另外一条特大新闻:法国刚刚正式向德国宣战了。”
1962年
阿姆斯特丹
埃米尔猛一回神,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四周一片漆黑,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他的呼吸十分急促,心脏狂跳。显然,他肯定是遭遇了某种梦魇,但是,梦魇的具体内容,却一点都记不起来了。他重新躺回到枕头上,试着再次入睡。但他无论怎么睡,都觉得很不舒服。酒店里提供的枕头,过去是十分软的,但现在却是又硬又实——尽管已经用力拍打捶击过,却还是一点儿也不柔软。身体也是,不管选择怎样的姿势,也还是感觉别扭。
有个原因能够解释,为什么现在睡觉会变得如此困难。因为,他跟麦斯纳谈过话。麦斯纳还给出了一个荒唐的结论,告诉埃米尔,他能够获得内心安宁的唯一方式,就是去宽恕。不仅如此,更加荒唐的是,那个需要被宽恕的人,就是埃米尔自己。埃米尔拒绝了这个提议。毕竟,造成这些难以言说的恶劣罪行的,并不是他——他才是这些罪行的受害者。埃米尔又翻了一个身,失望和愤慨在他的胸中蒸腾往复,努力放松的尝试又徒劳无功。最后,他愤怒地掀开了被单。该死的麦斯纳——你,还有你那些无懈可击的信仰,统统下地狱去吧!
然而,奥斯维辛独有的规则,实在是无从逃避,所有的事情都颠倒过来了。在奥斯维辛,好人会受到惩罚,恶人们却恣意妄为。此时此刻,奥斯维辛的受害者反而会感到内心难安——那些犯罪者却不必受煎熬。虽然令人感到难于理解,却是彻头彻尾的事实。
根本没办法找到什么东西来净化过去,得到救赎——关于这点,埃米尔老早就放弃希望了。但是现在,麦斯纳突然出现了。不仅如此,麦斯纳还向他保证,希望可以被重新点燃……但是,这份希望此时却在不断嘲笑埃米尔,因为它知道,宽恕的代价,实在是太过高昂了。麦斯纳自己,反而并不知情。
宽恕?埃米尔心里清楚,他不会去宽恕的。
吃早餐时,埃米尔发现自己一点胃口都没有。喝过一杯咖啡,抽掉两根香烟之后,带着满嘴涩口的苦味,他正式动身,前往克拉斯波尔斯基大酒店,参加自己在锦标赛中的下一场比赛。走路的时候,他完全没留意周遭的任何事情。晚上失眠时,在他脑海当中循环往复、挥之不去的那些想法,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使他无暇顾及其他。
或许,在这神秘的宇宙当中,救赎的力量原本就是会直接提供给人们的,反而是他自己,在主动排斥这种力量,因为,他实在没办法去宽恕别人。又或者说,正因为麦斯纳可能已经得到了救赎的力量,他才会拒绝去宽恕的?哪怕麦斯纳所说的话当中,只有一点点值得去相信的地方。那么,如果他不去紧紧抓住值得去相信的部分,不去获得哪怕少得可怜的救赎,他也是个十足的傻瓜。可是,麦斯纳真的是正确的吗?他那确凿无误的权威,是从哪儿来的?的确,天主教的教义,就是要向公众宣扬宽恕的重要性,然而,它本身的行事方式,却和教义准则自相矛盾:数十个世纪以来,犹太教徒都对天主教徒对待他们这些异教徒的严厉手段感到警惕和寒心,这种情况甚至一直持续到今天。天主教徒所做的全部事情,都是以他们那位不停去爱、不停宽恕的救世主的名义来执行的。“宽恕”——这个词说起来真是太简单了。简单到过分。麦斯纳所抛出的、关于救赎希望的承诺,根本就是个幻象。
在完全睡不着、又很想努力看清未来究竟会发展成怎样的情况下,埃米尔再次取出那十块象牙薄片,摆成了生命之树的形状,进行占卜。然而,占卜的结果却并不明朗。那洞察一切的力量之上,似乎投下了一层阴影,而他目前根本没办法看透那层阴影之后的景象。翻过来的薄片上,显示的希伯来语字母是“”——“阿莱夫”——它代表着神性之光辉的遥不可及。这结果告诉埃米尔,有些事情是超过他本身作为人类的理解力的,对于这部分事情,他必须通过信仰才能达到。但是,应该去信什么才对呢?他是一个犹太教徒,终其一生都在努力研习卡拉巴思想。然而,这种由他的父辈们所传下来的宗教,却几乎完全没办法回答那些在他的脑海中侵袭肆掠了将近二十年的问题。显然,这门宗教不可能告诉他,让他去改信简单又方便的天主教教义。这些年里,埃米尔在自己心中建立了重重细密又坚固的防线,来保护他心中仅存的少许信念;在他看来,这是他能存活至今的唯一手段。而现在,麦斯纳已经成功地在他的重重堡垒之间,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埃米尔暗自下定决心,一定不能够让这颗种子在自己的心中生根发芽。
在第二回合,埃米尔对上了洛佩兹,这是个阿根廷人。埃米尔之前已经检视过不少他过往的棋局,包括赢了的和输了的,寻找他的强项和弱点。这个南美人奉行传统走法,从棋盘的中部展开进攻,这点跟施韦宁格一样。
如果下白棋的话,他更倾向于英国式开局;黑棋的话,则是新印度防御的下法。
埃米尔连续两场比赛都下得游刃有余,赢得轻轻松松。在洛佩兹祝贺他获得胜利时,是这样说的:“你让我大吃一惊,克莱蒙先生。你并没有使用过去三年里在顶级赛事里惯用的任何一种防御走法。”
埃米尔露出胜利者的微笑,表情十分亲切,但又不失威严。“这就是胜利的关键所在,洛佩兹先生——成为不可能被预测的对手。”比赛的结果,由裁判负责登记。他们所下的每一步,也都被忠实记录了下来,留给后世的棋手们。而埃米尔,他独自走到了赛场的出口处。
麦斯纳正在门那边等他。
“早上好,”他很亲切地对埃米尔说道:“你赢了吧,轻而易举?”
埃米尔点了点头。他并不确定,自己还愿不愿意再跟麦斯纳聊天——原本,他是打算直接从麦斯纳身边走过去,不理会他的。但是,这位神职人员却直接跟他并排走了起来。
埃米尔干脆停下了脚步。“好吧,”他这样对麦斯纳说道,“我并不想表现得太过粗鲁,不过,我想,我们昨天应该已经聊够了。”
“你认为我们已经聊够了吗?”麦斯纳以思议考量的目光,盯着埃米尔看了一会儿。“或许你是对的。你知道吗?我花了很多时间,来思考我们之间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我想知道,你是否也和我一样。”
在开口回答之前,埃米尔稍微犹豫了一下。不过,他终于还是开口了:“我思考这些,已经思考了二十年了。”说完这些,他就兀自大步走开了。麦斯纳仍然留在原地,来不及跟上。
“我希望你能够见一个人——而且,照目前的情况看,是越快越好。”主教在他的身后喊道。
听到这话,埃米尔停下了脚步,转头过来问道。“你希望我见谁?”
主教面带微笑,虚弱无力地走到了埃米尔身边,用手握住他的胳膊,说道:“这是个秘密,不过,我由衷觉得,见到他之后,对你会大有帮助。”
“我已经到了对秘密几乎无动于衷的年龄了,不会有什么惊喜的。”
主教脸上的微笑不见了。“我可并没有说,见到那个人可能给人带来惊喜。我说的意思是,我认为见他对你有帮助。无论如何,你愿意跟我一起来吗?”
“如果要我选的话,我宁愿不去。我需要一些时间,可以用来浏览我下一位竞争对手的棋局,找出他的下棋风格。
“请满足一个将死之人的任性要求吧。”主教很客气地坚持道。
埃米尔叹了口气:“好吧。不过,我可不想耽误太长时间。”
“不耽误太长时间?”听到这话,麦斯纳摇了摇头。“钟表匠,见这个人,或许会用掉你的整个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