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16182600000018

第18章 阿列亨之枪(2)

任何国际象棋棋手,只要是想要晋升到更高的段位,都必须选择成为一名德国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党员。因此,威海姆加入了纳粹党。事实证明,纳粹党员身份对他确实相当有用。1935年,在积极筹办柏林奥运会的过程中,宣传部在全国范围内四处征聘年轻的、有外语才能的雅利安青年,来给外国新闻界提供宣传资料。这份工作,对于时年二十二岁,已经在国际象棋圈子里正式出道、棋风咄咄逼人的施韦宁格而言,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一个谋生方案。宣传部,这个部门在当时帝国的所有部门当中,是体量最大、所涉领域最多的。因此,在施韦宁格看来,他选择的职业十分有趣,而且也不会影响下棋。

甚至连战争——至少在一开始——都无法抑制施韦宁格在国际象棋界的狂飙猛进,很快,他就成功取得了国际冠军的头衔。在宣传部三处工作,能够得到大量出国机会;拥有一个国家部门的工作位置,意味着他在国际象棋上的热情和才干,也是受到国家支持和鼓励的——哪怕只是因为存在宣传价值。三十岁不到,他已经成为了无可争辩的德国国家冠军,陆续打败了好几位来自纳粹占领国以及与德国结盟国家的冠军。但在那之后不久,同盟国在北非成功登陆,德国的好运也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之后宣告终结。随着败局的逐渐显现,宣传部三处的工作范围变得比以前要狭窄得多,出国考察的次数也大幅减少了。在帝国的全部机构当中,宣传部是最不能容许失败主义言论和态度的地方。即便如此,到了1944年初,除了那些最为顽固的睁眼瞎们之外,谁都能看清楚,帝国的最终失败几乎已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了。

就算这样,威海姆也从未对此多说些什么,不过,他却已经做好决定,认为自己在职业上,需要选择一个新的方向——这个方向,务必得在战争结束之后,对他未来的发展有利。他得到消息,帝国宣传部长戈培尔十分喜爱的画家施韦泽正在找一名助手。施韦泽的作品,署名“缪尔尼尔”,在整个德国范围内都能见到——那些四处张贴的海报,通过视觉上的冲击力,驱使平凡的德国人产生为国尽忠、建立丰功伟绩的冲动:不论是在前线,还是在本土,都能够催生英雄。也因此,这位艺术家受到国内所有部门的高度重视。如果威海姆取得这个助手工作,就能够一下子跃升到二处的显赫位置,并同时得到广播界、电影界和艺术界的大量发展机会。

三天前,他接受了施韦泽的面试。今天,他期待能够知道面试的最终结果。

施韦宁格脚步轻盈、自信满满地走进了办公室。这是间二人办公室,由他和格奥尔格·韦兹尔共同使用。格奥尔格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一个性格阴郁的鳏夫,妻子在一次轰炸中丧生。目前,他正活在长期的恐惧当中,害怕军队方面突然寄过来一封信,告诉他,他的儿子也在一次战斗行动中牺牲了。因为太过担心,格奥尔格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不仅如此,他还潜移默化地把自己视为威海姆的父亲,以仅属于他的笨拙方式,来支持自己同事的事业。

带着马戏团表演者特有的无忧无虑心情,这位年轻人“嗖”地一下把帽子扔到衣帽架上挂住,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时候,格奥尔格开口说话了。“转职的事情,估计没戏,还是晚点再试一次吧,威利。况且,如果法尔特豪森知道你想调离的话,恐怕……”格奥尔格侧头示意了一下走道尽头方向的主管办公室。

这样的说辞,威海姆早已经听过不止一次。“晚点恐怕就没机会了,老爹。城里又一次被轰炸了——霍亨索伦堤道那段的电车轨道都被炸没了。无论如何,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都不需要再去多顾虑法尔特豪森高不高兴了。”

“唉,如果事情像这样发展下去的话,很快就没东西给他们轰炸了。”

格奥尔格满怀深情地看了一眼自己办公桌上摆着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是个女人,还有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唯愿那些该死的空军部队能够做些他们该做的事情。现在,空袭是每天晚上都有了——每天晚上,都必须躲进一个该死的、写了你名字的小防空洞里。第二天一早,还要求你按时按点去上班。这简直太滑稽了。”

听到这话,威海姆赶紧冲格奥尔格使了个“小心点儿”的眼神。“小点声,你这老傻瓜,否则你会给我们两个都带来大麻烦的——官方的抱怨尺度到哪儿为止,你可是一清二楚。”

“哈,我对那个又肥又混蛋的赫尔曼的尺度,当然是一清二楚……他尽可以把他那该死的尺度,塞进他那团肥屁股里。”

为了避嫌,施韦宁格赶紧假模假样地打开自己的记事本,装作浏览里面的内容。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为转职的事情烦心。”格奥尔格继续说道:“有消息说,盟军将在夏季结束之前在法国登陆。盟军登陆之后,你认为我们还能够坚持多久?”

“闭嘴好吗?”威海姆愤怒地抬起头来。“你再这样说下去的话,就会被弄进某个血腥的集中营里,在那儿完蛋的。我曾经在体育宫听过G博士的演讲。你应该也去听过。‘全面战争是此刻的要求。’——这是他亲口说过的话。”

听到威海姆提到戈培尔,格奥尔格不屑地哼了一声。“是的,我听过那次演讲。他还说过,政府机关的人员应该工作更长时间,这样一来,就能抽调出更多机关人员,送上那该死的前线!”

“好吧,实话实说,你是不可能会被送上前线的——我也不会。无论如何,根据那位博士的说法,一旦英国人和美国人在法国登陆,他们理所当然地会跟我们结盟,并将枪口转向苏联——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布尔什维克猪猡们就会反过来碾压欧洲,到时他们只会更加绝望。”

听到这话,老人摇了摇头。他想起去年年底,宣传部的全部员工都被聚集起来,聆听戈培尔在广播中发布的新年演讲,据说,这是为了体现部门团结。那天是星期五,宣传部并没有像往年一样提前关门,反而让办公楼保持在对外开放状态;食物和饮料都准备好了,无线电装置放遍了整栋建筑物,以便每个人都能够听到广播。戈培尔的演讲时间计算得堪称完美,那段颇具戏剧性的结语致辞,恰好安排在教堂钟声响遍德国全境,全民举杯共贺新年的一分钟之前。在那一分钟里,宣传部数千名员工如雷鸣般狂热的鼓掌声,逐渐转变为彼此之间的拥抱、接吻和握手,以及互道“新年快乐”的欢呼。在那个时刻,格奥尔格不得不由衷地承认,帝国宣传部真是个十分、十分好的部门,他几乎都要让自己完全相信这点了。因为那些掌声,听上去十分真诚、自然——尽管判断人的行为是否真诚,不总是那么简单。

而现在,带着苦涩难言的讽刺感,格奥尔格默默地在心中重温了一遍戈培尔博士的结语致辞:“此刻,诸君,且让我们共同举杯,让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

1944年4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营地里黑漆漆的。所有的门都锁了起来。党卫军的守卫,带着军犬和机枪,沿着营地的边缘巡逻站岗。在那个共用的铺位上,埃米尔问伊夫斯,对于狱区老大的意图,有没有什么猜测。

伊夫斯比埃米尔要世故、精明得多,但他现在的状况完全是筋疲力尽——埃米尔的话才说到一半,他就已经沉沉睡了过去。埃米尔只好祈祷,以目前这种情况,伊夫斯能够撑到夏天来临;现在,波兰那凛冽寒冷的冬季总算是过去了,伊夫斯或许还有机会活下去。

这时,埃米尔心里突然有了个主意:所有人都知道,博多和党卫军的人有联系。埃米尔打算向博多提出一个建议,由博多牵头,让他给党卫军的人修理手表,作为交换条件,埃米尔会要求额外的食物,并把这些食物给伊夫斯。这个主意看起来似乎不错,但博多肯定会要求些什么来回报,不可能白白答应他。

睡意慢慢侵袭了埃米尔,他睡着了。狱区里深夜发出的响动,又把他给惊醒。声音是来自他那些狱友们的:饥肠辘辘的男人们睡熟之后所发出的、沉重的鼾声,偶尔响起的哭泣声,以及人们来来回回前往尿桶的脚步声。埃米尔也想去上尿桶,但他并没有行动,而是耐心等待着。现在,尿桶肯定已经快满了,而他,并不想成为那个让尿桶装满的人——那样一来,值夜岗的人就会派他去营地厕所倒尿桶。最后,他终于听到营地房门打开的声音,还有尿桶被拎出门时撞到大门所发出的哐当声。十分钟后,他就能放心地使用尿桶了。

当营地清晨的起床铃声响起时,天还是黑的。值夜岗的人打开了住宿区的灯。

尽管晚上并没有睡好,埃米尔还是觉得情况不错。现在,他有了个明确的计划,而且,他很确定,这个计划将会产生效果。他对此感到十分确定,因为他很清楚奥斯维辛的规则:那些替党卫军运营营地的人都很腐败。只要自己能够捞到好处,他们几乎会同意任何能够办到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