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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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阿列亨之枪(1)

1944年4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在这个时节,傍晚时分的天空,比之前要更明亮些了。现在,伊夫斯坐在居住区的入口位置,一直等到差不多熄灯时分,才愿意进去休息。少得可怜的食物,还有繁重的体力劳动,几乎把他折磨成了一副活骷髅。每天,他都会盯着天空发呆,害怕自己会一觉睡死过去,没办法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在宿舍房里,宿服员发现埃米尔在床上缓慢地挪动身体,鞠着躬,口中念念有词——他正在祷告,一个人独处时,他常常会这样做。

“钟表匠,”宿服员对埃米尔说道:“博多派我过来找你。他想要跟你聊一聊。”

钟表匠——这个绰号已经被大家叫顺口了,埃米尔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绰号,它太特殊了,一下子就把他从默默无闻、不被任何人注意的绝佳保护伞下面给揪了出来。

博多·布拉克正是他们狱区的老大,这是个体格健壮的男人,因为谋杀,被判处终身监禁。之前,他从来都没有对埃米尔表示过半点兴趣。

“他打算找我做什么?”埃米尔问道。

宿服员的传话工作已经完成了,所以,他只是冲着埃米尔耸了耸肩膀,说道:“你以为我是谁——他的秘书吗?我怎么可能知道?”

于是,埃米尔只好慢慢地走向起居室。他目前完全想象不出来,博多究竟会找他干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那绝对不会是什么好差事。

埃米尔摘下自己的扁帽,在狱区老大旁边笔直站好。布拉克在这个营地里待了两年多,比狱区里的任何一个人时间都长。所有人都知道,布拉克是优秀分子里的骨干——是负责协助党卫军管理营地的受宠犯人之一。他能够搞到比别人更好的食物,甚至还能想办法弄到由党卫军负责运营的、专门提供给狱区老大、狱工头目和铲屎官们泄欲使用的妓院入场券。但是,这一切都跟犹太人没有关系。布拉克不喜欢犹太人。埃米尔默默站了足足有十分钟,布拉克才抬起头来,意识到他已经来了。

“钟表匠。”开口打招呼后,他又停顿了一下,用舌头舔了一遍自己的手指——没办法,他刚刚吃完一大块乳酪,手指上全都是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们这个宿舍区啊?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够周到的地方,让你在这儿待不下去了?”

“没有的事。”埃米尔的回话显得有些焦虑,因为,他不知道布拉克这些明显不怀好意的话,究竟从何说起。“这个宿舍区很好,你也是我见过最体贴周到的老大。”

哪里知道,听到这话,布拉克突然跳起来,反手一巴掌,重重打在埃米尔的脸上,一下子把他击倒在地。“你这谎话连篇的犹太猪,连屎都不如!”他怒骂道。

埃米尔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来。“请告诉我。”他对布拉克说道:“我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话声未落,又一巴掌打过来了。不仅如此,布拉克现在直接跟旁边站着的几个跟班做了个手势,命令他们过来狠揍埃米尔。那帮人不停地踹他,他只能卧倒在地上,将身子蜷缩成球状,用双手死命护住头部,免得被他们给打死。踹了好一会儿之后,那帮人才停下脚,把他从地上架了起来。埃米尔勉强站立着,鲜血,从他的鼻子,还有几天前被那个中士用鞭子抽出来的伤口里面涌出来。

“这一顿揍,”布拉克威胁他道,“只不过是开始——除非你开始跟我们合作,否则以后还有你好受。”

“好的,好的。我当然愿意合作,只是,还是请告诉我——告诉我,我具体应该做些什么?”

“五十一区被清洗的那一天,你在哪儿?”

“我在四十六区。”

听到这句话,博多和自己的几个跟班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你在四十六区做什么?”

“我在那儿下国际象棋。”埃米尔用乞求的眼神,望着眼前这个折磨他的人,心里不禁嘀咕道:下个国际象棋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博多显然没注意到埃米尔眼中的乞求。

“你的对手是谁?”

埃米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是谁。比赛是四十六区的老大负责安排的。”

“四十六区老大那个人,我刚好是了解的。他对待犹太人,可不像我这么宽容大度。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却愿意让你在他那儿玩国际象棋——你给了他什么好处,他才允许你下棋的?”

撒谎完全没有意义。实际上,布拉克早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否则,他也不会提出这个问题。“我给了他一块手表。”

“你是从哪儿弄到这块手表的?”

“在橡胶工厂里,我给其中一个德国人帮了些忙。作为交换,他给了我一块坏掉的旧手表。我把那块手表修好,给了那个狱区老大。”

德国人把脸凑到这个法国人面前,不过几英寸远的地方,再次质问他道:“没错,但是,你却忘了做一件事,对不对啊,你这臭烘烘的犹太佬?”

埃米尔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己忘了做什么。”

听到这话,老大又打了他一下。只不过,这次动手的力度,比之前要小一些。

“别想瞒骗我,你这头犹太猪猡。”

“求求你,告诉我,我究竟忘记了什么?”

“你忘记了,在给别的狱区老大送礼物之前,必须先给自己的狱区老大送礼物才行。”

埃米尔嘴里的一颗牙齿,已经被打得松动了——当他用自己的舌头触碰那颗牙时,能够很明显地感觉到它在动。“我很抱歉,是我错了。”此时,某个遥远的、飘忽的想法突然涌上埃米尔的心间:居然要向一个刚刚才扇了自己一巴掌的人道歉,这里是有多么反常啊。“我应该怎样改进,你才能够满意?”

如果埃米尔指望这句话可以使布拉克得到些抚慰,给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的话——那么,很遗憾,他恐怕要失望了。“我想,你应该早就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了。”布拉克这样说道,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听起来似乎都饱含着蔑视。

“是的,我知道的。”埃米尔承认了他的说法。“那么,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我让你走,你才可以走,否则就不行。你看看,我现在还没跟你解决完呢。”

听到这话,埃米尔紧张不安地咽下一口嘴里涌出来的鲜血,等待布拉克的下一个耳光过来。

“从现在开始,除非得到我的允许,否则你不能再下国际象棋。”

埃米尔倒没想到,布拉克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这就好比在法庭上被判处了死刑,但是,如果此刻反对的话,马上又会招来一记耳光。

虽然埃米尔没有回话,布拉克依旧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刚刚那句话在埃米尔身上产生的效果,他马上补充了一句:“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你再也不能下棋了。我是说,只有在得到了我的允许之后,你才可以下——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在为我下国际象棋了。”

1944年4月

帝国公众启蒙与宣传部,柏林

手指轻轻一弹,威海姆·施韦宁格把手上那截还没抽完的烟头扔在了街上,推门走进了宣传部。他的军衔,尚不容许他从威海姆广场利奥波德宫的柱廊那边进入,因此,他只能由威海姆街那边敞开着的高高的石砌门道下面进去。

朝穿着制服的看门人点头示意后,施韦宁格走上了楼梯,前往自己位于宣传部二楼的办公室。

整整九年,施韦宁格都在国务秘书处总长赫尔曼·埃瑟直辖的宣传部三处工作,他所负责的,是处理旅游业带来的各种宣传机会。跟与他同时代的大部分德国人不同,军队或者党卫军的职业生涯,从来就没有向施韦宁格敞开过怀抱过。他的父亲,奥托,是个农民。十四岁时,在一次帮家人收割庄稼的劳动中,施韦宁格的手被卡进了一台收割机里。手伤得特别严重,截肢成为了唯一可能的活命选择。截肢之后,继续在田地里谋生已经是不可能了,年轻的威海姆不得不拼尽全力努力学习,最后,他考取了海德堡大学,就读英语专业。在大学里,他发现了自己真正的专长——国际象棋。因为太过专注于研究下棋,他在学习上反而是心猿意马,最终没能完成大学学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