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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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接受后翼弃兵(2)

听到这里,麦斯纳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个军事法庭从来都不曾宽恕过任何人。

“你被判处六年苦役,作为重体力劳改犯服刑。立即执行。”

1962年

阿姆斯特丹,圣方济各沙勿略大教堂

“六年苦役。这对于你在集中营里所扮演的角色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得很。”克莱蒙一边说着,一边掰下一大块白面包,放进面前的蔬菜浓汤里。

“是的,微不足道。”麦斯纳不情愿地承认道:“不过,也挺不容易的,尤其是在拖着一条假腿的情况下。”

“挺不容易?你就是那样跟其他人说的吗?挺不容易?哈,你真该自己好好想想这句话。”埃米尔盯着主教的脸,看着他,话语中满是不信任。“再怎么不容易,也比我们在奥斯维辛的每一天都要好过,我的话就摆在这儿。他们每天给你吃的,都是锯末面包,或者猪饲料吗?不过是有条木腿而已,你应该为此而心存感激。”

“那条木腿撑了不到两个月——曾经是由最好的德国军队工程师做出来的、质量一流的木腿,最后碎成了一堆木块。”

克莱蒙把汤匙举起来,横在麦斯纳面前,就仿佛那汤匙是某种特殊的武器,随时可以用来打断麦斯纳正在说着的话语似的。“你知道你说出这样的话,对我而言,有什么样的感觉吗?我觉得你正在为自己的经历抱不平。你知道吗,当苏联人解放奥斯维辛时,他们在集中营里找到了上千条假肢。你知道那些假肢曾经是属于在毒气室里被杀死的犹太人的吗?总共有数千人啊。在奥斯维辛的时候,你或许应该找他们当中的某个人问问,问问看他们当时的感触如何。”

“我怎么可能去问?当时我都不知道他们在那儿。反正,我的那条木腿,当时就彻底废掉了。不仅如此,监狱里负责的那些波兰人,根本不打算给我再找一条替换用的假腿。如果不装假腿,仅用拐杖支撑身体,做重体力活简直就是不可能的。当然,他们也试着强制我干活,不过,无论他们打我打得多频繁,我也没办法做到——理所当然,只会不停摔倒。就这样折腾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不再打我了。最后,他们把我派进了厨房里,给了我一把小凳,还有一柄小刀。自那以后,我每天都在给各种蔬菜削皮切块中度过;切块削皮的手艺,倒是练得很不错了。”

“假摔的水平还真不错。”

保罗并没有理会埃米尔的嘲讽,就这样,他们俩默默喝完了汤。吃完饭后,作为东道主的主教,开始忙着收拾餐桌上的碟子和餐具。

“六年时间。”埃米尔若有所思地说:“这简直太短了。六年——究竟是由谁来决定的?我想,肯定不是个犹太人。”

麦斯纳把自己坐的那把餐椅放回到原位。“事实上,最后我只在监狱里服了四年刑。我觉得,他们肯定是对我感到厌烦,懒得再把我关下去了。我被简单粗暴地运往英国占领区,在那里,按照他们的强制命令,我接受了反纳粹教育。”

“反纳粹教育,那些都是关于什么的?让你佩戴犹太教经文护符匣,观察你是不是会被气得发疯,或者强迫你吃逾越节无酵饼,看你会不会噎着吗?”

麦斯纳叹了口气。“不是。他们让我填一张问卷表——就是一张写满各种问题的表格——除此之外,还有一连串的审问。英国人并不信任我。在那时,西方和苏联之间的关系已经跌到谷底,他们怀疑我是共产主义派来的卧底。出狱之后,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取得无牵连证明——也就是官方发布给我的免责书。只有从那时起,我才能开始试着找工作。他们分配给我一份在火车站卖票的工作,但是,我早就决定自己想要做些什么了。我向上面提出要求,希望能够在天主教堂里接受神学教育,打算当一名神父。”

“换句话说,你投奔了一个大型组织,这个组织不止可以把你照顾得很好,还能够告诉你未来应该怎样做。成为一个神父——照我看来,这样的生活,可一点儿都不算艰难呢。”埃米尔也起身,把自己的椅子放了回去。“取得了主教的位置,在这种情况下,举例而言,你肯定不会过得太过穷困,对吧?而且,看这里的情形,实际上很可能还很富。”

麦斯纳并不赞同埃米尔的说法。“如果你打算那样去看事情的话,我也无可非议,但这些并不是我想要成为神父的原因。不仅如此,我认为,你其实是知道原因的。如果我想要选一条轻松的路的话,完全可以待在科隆火车站,每天每夜地给乘客们打票。”

“不会的!”埃米尔抡起拳头,狠命砸在餐桌上。“从你提供的这些信息来看,我根本没办法知道你做这么些事的原因。事实上,我一点都不了解你。看看,你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来陈述各种理由,为自己辩解。但是,尽管花了这么多时间,却还是没有回答那个最为重要的问题——为什么?”

主教摇了摇头。“又是之前的那个问题。我也只有那个完全相同的答案——内心的那股冲动,无法忽视,无法抵赖。”

“那么,这种冲动,你内心里对你说话的那些声音——也只有你自己才听得见。天主教堂方面,对于接受被判有罪并服过刑的战争罪犯到自己的行列里,不会感到不安吗?”

“当然,他们会感到不安。可是,创办教堂的根本原则,就是宽恕。”

“是啊,愿主宽恕他们……”克莱蒙缓慢又刻意地说出了这句话。

“你说得没错。对于每一个忏悔的罪人,教堂都感到十分欣喜。”

“这就是你想要带我来这里的原因吗?把我带过来,你就能要求我的宽恕了?那么,干脆就让我在这里,马上回复你好了——你永远都不会得到我的宽恕。”

听到这话,主教突然从餐桌对面伸出手来,似乎是想要抓住埃米尔的手。这位法国人见状,立即将手缩了回来,仿佛是怕被对方污染到似的。“你的宽恕根本帮不到我,钟表匠。”麦斯纳说:“对于我而言,现在已经太晚了。唯一可能得到的宽恕,只有来自我自己。而且,经过了快二十年时间,我还是不能原谅我自己。我告诉我自己,如果让我站在一个正在执行死刑的行刑队旁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杀人,什么都不能做的话,还不如直接让我站在枪口前,被他们处死算了。我很清楚,我已经得到了上帝的宽恕。但是,对我个人而言,这却是不够的。我说这样的话,你肯定觉得我很傲慢,不过,我可以赌咒发誓,我不是那样的人。恰恰相反,我是个罪人。我自惭形秽。我会带着这份罪责和愧疚,一直到死。”他一边这样说,一边死死盯着埃米尔。“实际上,我希望自己能够帮助你了解,宽恕的力量可以治愈你心灵的创伤——而不是拯救我,更不是去拯救其他人。”

克莱蒙脸上的表情,变得阴郁了起来。“你说的话,完全不能令人信服,这就像是……所有的人们都希望我能够找出一个好德国人一样。那些人,坚持说战争已经结束了,是原谅和遗忘的时候了。”

“我在这儿对你说那些话,并不是想要让你遗忘。我也不想你去费劲找出一个好德国人。不过,当我跟你说,现在是宽恕的时候了,我恳求你,能够认真听我讲下去。是时候了——如果你能够通过自己觉察出这点来,就是最好。”

埃米尔发现,麦斯纳所持的逻辑,有些令人感到费解。“你说我必须去宽恕,但是,如果我需要宽恕的人不是你,又会是谁呢?”

“你必须学会宽恕你自己。”

沉默,又一次降临到这两个人之间。最后,还是主教打破了沉默,他一边起身从餐桌旁离开,一边说道。“请在这儿等一会儿。我给你弄杯咖啡过来。制作美味咖啡——这是荷兰人十分擅长的事儿之一。”

埃米尔留心观察了一下自己周围的环境。厨房很大,巨大的餐桌足够让十个人同时坐下进餐。实话实说,这里的陈设布置确实称不上豪华,但却拥有足以同时供应一大帮人饮食需求的一切物什,不止如此,这个厨房还打扫得很干净,几乎是一尘不染。在其中的一面墙上,悬挂着一张天主教教皇的照片,但埃米尔却不知道,这个教皇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另外的两面墙上,则悬挂着圣徒们的画像;之所以认定他们是圣徒,因为画中人的头顶上,都额外绘制上了金色的光环。埃米尔完全没办法将这里一切圣洁崇高的具象化事物,与麦斯纳那顽固透顶的、关于宽恕的坚持联系起来。显然,这位主教对埃米尔曾经经历过的事情,完全缺乏了解。不仅如此,埃米尔也始终搞不清楚,主教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才会独自琢磨出这种救赎方式来的。还有……埃米尔感到既好奇又愤怒:愤怒的是,他莫名其妙地被置身于这样一个完全没办法掌控的情况之下;好奇的是,他忍不住想去多了解一些关于麦斯纳的事情——想知道他在出狱后的经历。这其中,埃米尔最为好奇的是,麦斯纳在比利时属刚果都做了些什么。

正想着时,麦斯纳回来了,他带进来一只陶制的咖啡罐——罐子上绘制有花里胡哨的原住民图案——以及相匹配的咖啡杯。“从非洲回来时,我把这套咖啡具也带上了。如果要说我有什么私人财产的话,就是这些。”他把全部东西都放在桌子上,然后,从咖啡罐里倒出两杯又浓又黑的液体。

“有不少纳粹在战后都逃往了无人管辖的蛮荒之地,大部分都去了南美洲。”埃米尔评论道:“而你,则选择了非洲。或许,有些人也会因此认为,这是你逃避自己在战时所作所为的、十分明显的证据。”

麦斯纳抿了一小口自己的那杯咖啡,同时紧闭住双眼,若有所思。“我猜,或许有些人真会那么想——如果他们思考问题的方式比较狭隘,他们确实是会那么想的。但实际上,去非洲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至少,也不是一开始的选择。当时,我被派往一个麻风病患者聚集的村落。”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用比较轻柔的声音接着说道:“在那个村落里,我感到十分开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开心。在非洲,那些人们几乎一无所有,与生命的联系极端淡漠的地方,蒙昧比任何疾病杀死的人都多,饥荒随时随地都会到来。在那些地方,有种只有亲眼见到才会相信的欢愉——最简单的欢愉之情;因为生存,因为爱,因为蒙受了主的恩赐,显而易见,一目了然。我一点都不想回来,我想要穷尽自己的生命,跟那些病人们待在一起。”

这次,埃米尔一直都在默默听麦斯纳倾诉,一句话都没有插嘴。等到麦斯纳说完了,埃米尔才开口问道:“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回来呢?”

“因为疟疾。本来,我是打算将这种疾病,作为上帝赋予我的考验,欣然接受的。但是,我所患的疟疾实在太过严重,严重到我已经没办法做任何事情了。因此,我就被派回到欧洲,接受治疗,等待康复。可是,一回到欧洲,经过诊断,发现我实际上患了比疟疾还要严重得多的病。”说到这里,主教身体前倾,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钟表匠,我患了绝症,快要死了。我是被送回故乡来送死的,可是,这里甚至也已经不是我的故乡了。我得了白血病。对于这种病,我是完全不懂,只知道是一种会损害全身血液的癌症。我还能活几个月,或者更少点儿。尽管这样,我还是坚信,对于我生命存在的意义,上帝自有他明确的安排。钟表匠,那个安排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