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3月
奥斯维辛集中营III,莫洛维茨
今天是星期天,也是这儿每个月里允许放假休息的两天之一。暖空气正从南方缓步移来,寒冷的冬天正在消逝。朝阳的暖意,尽管微不足道,却还是使人感到满心欢喜,毕竟,夏天里滋扰营地的蚊子,此刻还不会来袭。
埃米尔蹲坐在宿舍区旁寸草不生的土地上,背后靠着高墙,享受着辛苦劳动之后,这完完全全的放松感。他起床已经有一会儿了。在休息日里,居住者们允许使用淋浴房——如果还有水的话。埃米尔是第一批冲进淋浴房的人之一,洗完澡后,去进行了虱子检查,接下来又去剃了头。此刻,他正在慢慢吃着自己上午的面包配给,试图回忆起肚子不饿时的感觉。
在这里,时间没有任何意义;回想过去实在太过痛苦,构筑任何未来又都不可能。这里只有此时此刻,仿佛烙铁一般,超越意识本身,使人倍感焦灼——为这一天、这一小时、这一分钟挣扎奋斗,这就是全部了。
伊夫斯坐在他的旁边。相比埃米尔,伊夫斯的体重下降得厉害,不过,这也是可以预料到的,因为他是在户外的建筑班工作的,需要干很多粗重活,而埃米尔则是在室内做事,不牵涉到重体力劳动。伊夫斯贪婪地盯着埃米尔手里的面包看,虽然他努力装作无所谓的样子,但明显是失败了。
埃米尔把那块面包掰了一部分下来,递给伊夫斯,不过,伊夫斯却摇了摇头。“我们两人当中的其中一个,”他这样说道,“以后必须要活着离开这里,哪怕只是为了告诉全世界其他所有人,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是值得的。”
埃米尔没说什么,再一次把手里的面包往前递过去,但伊夫斯态度坚决地把他的手给挡了回去。“埃米尔,你是个好人,但如果顾虑太多的话,你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如果你最终把自己搞成个穆斯林的话,对我们也不好啊。”埃米尔并不同意伊夫斯的说法,他使劲把面包塞进了伊夫斯的手里。
伊夫斯笑了。“这点我倒是与你意见一致——不过,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而且,必须得按照我的方式来……”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夹克衫里面取出一把小刀,从那部分面包上切了一厚块下来,其余的,又都还给埃米尔了。
伊夫斯的小刀是埃米尔送他的礼物。在集中营里,制造小刀成为了埃米尔的特长爱好。埃米尔分配去的那个车间里,他被允许使用砂轮机片,以方便他生产、维修各种不同的零件,来给丁二烯橡胶工厂使用。那工厂就是个巨大的迷宫,几乎跟小镇一样大。不知道一共有几千人在这里辛勤劳作,朝九晚五,来来去去。在这个橡胶工厂里,埃米尔仿佛亲眼见证了巴别塔的寓言,因为,这里的人同时说很多种语言——从欧洲一直到东方国家,各种语言一应俱全。在这个混杂了水泥、钢铁和烟气的巨大怪物里,区区一个工人,理所当然是地位卑微、不受重视的,就像是一只蚂蚁一样。也因此,埃米尔很容易就可以筹措来一小块铁片,对它进行打磨,然后加上一只粗糙的手柄,做成一把匕首。每个礼拜,埃米尔都会偷偷做上一两把匕首,然后再在黑市里面卖掉。一把匕首的市场价,约合半份面包供给。这当然不算少,但肯定也是不够充饥的,至少没办法接济伊夫斯——他正在慢慢饿死。
伊夫斯咳嗽了,那是独属于重体力劳动者的、声音粗粝又冗长的咳嗽声。咳完之后,他对埃米尔说道:“我有些消息要带给你。”
“什么类型的消息?”埃米尔每天都在祈祷自己妻子那边,能够有消息传过来。第一天晚上进行过筛选之后,家人分开,他就再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了。至于自己的母亲还有孩子们,他心里几乎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很确定,在他们到这里来的那天,母亲和孩子们就已经化为焚化炉里的一股青烟,随着烟囱飘散了。
伊夫斯从埃米尔那虔诚又颤抖的语调当中,听出了过度的期盼。“不是什么重要的消息。”他赶紧回应道:“不过,我想,那是你会感兴趣的消息——四十六区的老大手上有一套国际象棋。有人告诉我,他每天晚上都会下棋。”
虽然不是妻子的消息,埃米尔还是感到有些兴奋的,他趋身向前,问伊夫斯道:“他都跟谁下棋呢?”
“我不知道。要知道是跟谁的话,只有一个办法。”伊夫斯吃完了手里的面包,站起身来。“我会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想办法的。你应该好好休息。”
莫洛维茨的全部建筑都是完全一样的风格。打开正门,先是一间狭小的起居室,里面有一个红砖砌成的火炉。冬天,如果能够找到些可供燃烧的木柴的话,这个火炉便可以提供些微的温暖。通过起居室,能够来到一间面积大得多的宿舍房。宿舍房里有成排的三层木床,居住者们就是挤在这些木床上睡觉的。到达四十六区后,埃米尔毕恭毕敬地站在起居室的入口处,帽子拿在手里,向这里的人们询问,自己是否可以跟狱区老大说上话。这时,一个矮壮的男人来到门边。他看起来吃得不错,营养很好——这算不上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情,因为,这位狱区老大是个德国人,制服上缝着绿色的三角,表示他是个在国内犯了罪,并因此被判刑的人,仅此而已。
“你想干吗?”那男人点着了一支香烟。尽管这支香烟或许只是用迷迭香草卷起来的,营房里却还是弥漫着剧烈的、半假不假的烟草味道。埃米尔羡慕地瞧着这些萦绕的烟气,他已经有几个月没抽过烟了。
埃米尔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我听说,在您的地盘里,可以下国际象棋。”
“就算是这样的话,又怎么样?”
“我也喜欢下国际象棋。在进来这里之前,我曾经是个下棋的好手。”
“所以,你觉得自己下得足够好,好到可以加入到我们的小圈子里了,对吗?”狱区老大打了个嗝,又取出一支香烟,把尚未燃尽的烟头,弹到埃米尔的脚边。“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可以做出些小刀来给你。”
老大瞟了一眼埃米尔胸前缝着的、由红色和黄色三角拼凑成的大卫王之星。他用很短的时间,权衡了一下埃米尔未来可能能够带给他这个小圈子的价值。“不行,犹太佬。”他一边说着,一边态度坚决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回到宿舍房里去了。
埃米尔也做出了一个判断:如果他想要争取到下棋的机会,就必须做些不同寻常的事情才行。他走回了自己所在的狱区,并且决定了自己将要去做些什么——风险不小,但值得一试。
伊夫斯弄不明白,为什么埃米尔甘愿去冒那么大的风险。“如果你偷运那东西进营地的事儿被逮到了,”他说道,“你可能会被罚上结结实实的十二鞭子,或者更多些。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愿意做那样的事情,只为了求人跟你玩玩象棋。”
埃米尔没办法让伊夫斯领域到国际象棋的神妙之处——那可比“玩玩”要了不起得多。国际象棋,这是跟造物主那凡人难以企及的智慧相联结的方式,令人叫绝,蕴藏了无限的可能性。这个游戏,是座天使造来取悦上帝的。
如果再也不能下国际象棋,埃米尔觉得,自己还不如死掉算了。
接下来的那个周一,埃米尔开始将计划付诸实施。在车间里,他向平民出身的车间管理员提出了一桩交易——战时物资极度紧缺,意味着像手表这样的物品平民是很难拥有的,就算有,也是价格便宜、走着走着就彻底坏掉的糟糕货。埃米尔问管理员,他是否有任何手表或者座钟需要修理。他可以帮他免费修好两块手表,只需要送他一块彻底坏掉的手表作为回报就好。他使用的全是车间里的边角废料和现成工具,不需要额外花销。而且,修钟表的时间,完全是利用了午休空闲——其他囚犯们吃饭,埃米尔则在做额外修理工作,并不违规。总之,管理员对结果感到十分满意。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没用多久,就有其他人专门过来,要求埃米尔给他们修理手表了。
两周过后,他回到四十六区。再一次要求跟老大说话。当老大来到起居室门口时,埃米尔给他看了一块自己亲手修好的手表——这是之前修表得来的回报,说道:“我忘记说了,除了制作小刀之外,我还是个钟表匠。”
狱区老大听到这话,感到十分困惑。“如果我让你一起下棋的话,你会给我这块手表?”老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块表可值一大堆面包。“该死的犹太佬,”他骂道,“我活这么大,从来没搞明白过这帮人。”不过,他虽然这样说,却还是从门口让开,放埃米尔进去了。
党卫军中校利勃亨舍尔向后仰靠在办公椅上,脚直接跷上了办公桌,他跷得太靠后,办公椅只有两只脚着地,看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倒下去了。埃登穆勒,这个刚刚晋升的下士,把两杯咖啡放在了办公桌上,立正行礼,干净利落地转身,然后步履轻快地离开了麦斯纳的办公室。
麦斯纳打开一只装得满满的储藏柜,从里面取出一瓶雅邑白兰地,给每只咖啡杯里都慷慨地倒上了不少。
利勃亨舍尔一边目送那个军士从办公室离去,一边微笑。“麦斯纳,我不得不说——”当咖啡杯递到他手中时,他这样对麦斯纳说道,“你给这地方带来了很大的改变。包括刚才那个家伙——我曾经认为,他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可是,他现在简直焕发了新生。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上进过。对了,我猜,你应该还没来得及想办法管好他那小偷小摸的毛病,对吧?”
“一步一步来,长官,一步一步来。”
听到这话,总指挥官忍不住开怀大笑。“应该的,应该的——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他喝了一小口咖啡,接着说道。“那么,关于这个国际象棋俱乐部……老实说,当你提出这个建议时,我觉得你肯定是疯了,不过,此时此刻,我却对它的执行感到叹服。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有人在下棋——不止包括我的部下,甚至还包括普通士兵和军士。这很不寻常。你是怎么知道,这项活动会如此流行的?”
听到这句话,麦斯纳不觉回想起当初,他把国际象棋俱乐部的点子说给总指挥官听时,两人之间起冲突的场景。“麦斯纳,当我命令你接手这项任务时,是因为考虑到你的能力,还有执行任务时的全心投入,对你产生了些许敬意,才做下如此决定的。我那样相信你,你就拿这么个方案过来给我?一张被炉子烤得半焦不焦的便条纸,随手写着劳什子国际象棋俱乐部的点子?这里是党卫军,不是童子军夏令营。我交给你的是个严肃任务,由希姆莱亲自认可发出的,而这——这就是你给的回应?你知不知道,在马伊达内克,他们组织起了唱诗班?下一次,党卫军领袖过去视察时,他们就能够想些别的曲子来取悦他,起码也比那该死的《霍斯特·威塞尔之歌》要好得多。到这里来时,他会看上一两盘国际象棋比赛——如果没有看睡着的话。”
尽管说了这样的话,总指挥官却意识到,手下这个中尉的决心异常顽强。他仍旧坚持自己的观点:“无意冒犯,长官,那项任务的本意是为了提升士气,而不是为师团长先生提供娱乐服务。”
最终,指挥官给他了一个十分严厉的警告,同意了他的建议,并让他就地解散了,立即回去着手执行:“这办法最好奏效,否则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办法确实奏效了——并不止是因为国际象棋有很好的群众基础,还因为偶尔进行的重注赌赛。
“是韦伯中尉说服我这么做的,长官。”麦斯纳这样回应道:“想想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活动比国际象棋更德国人些呢?”现在,麦斯纳想跟总指挥官聊聊,如果举行一场营地年度国际象棋锦标赛,将会造成怎样的轰动。这个建议是由埃登穆勒提出来的,他说出这个比赛主张时,简直是眉飞色舞——麦斯纳因此十分确定,一旦执行这一建议,将会显著提高埃登穆勒那博彩垄断游戏的营业额。
然而,虽然总指挥官对国际象棋俱乐部计划的初步成功感到很高兴,却还是需要想办法说服他,使他知道举办比赛会是个好主意。“这个比赛具体怎么操作?我可不认为,军衔较低的士兵在棋局里对阵自己的上级时,会感到轻松自在。”
“不会的,长官。我的想法是,同时举办两场竞标赛——其中一个是为普通士兵和军士们准备的,另外一场只针对军官。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加办一场营地终极大奖赛,两场竞标赛各自的优胜者,可以在最终决赛里对垒。”
“奖品怎么办呢?”
“没错,长官,我认为,确实应该设置奖品。”麦斯纳其实早已经想好了奖品应该是什么:最后落败的亚军,可以得到为时五天的柏林之旅;冠军呢,将会得到两周的归家假期。不过现在,他又增加了一些新点子——他很确定,这个新点子,对于总指挥官的虚荣心而言,完全是不可抗拒的。“当我们确定了两名象棋大师之后,我们可以向其他营地发出比赛挑战。党卫军骷髅师团国际象棋锦标赛,将会成为一项年度盛事,定期由奥斯维辛集中营负责筹办。这样做,岂不比单纯完成提升士气的任务要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