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
阿姆斯特丹
除了尚未进行完第一轮比赛的那些选手之外,星期天对于锦标赛选手们而言,也是个可以休息的日子。这天,埃米尔的早餐吃得比较晚,吃完之后,他就出门散步去了。
他之前从没有去过像阿姆斯特丹这种类型的城市。城市里的这些运河,意外地给了他一种十分宁静祥和的感觉——静悄悄但又无处不在,围绕着他,尤其是无风的时候,这种存在感就更为强烈。冬天仅剩的少许猖獗肆虐,就此离去,运河两旁成排的树木开始发起新芽。阳光从树干之间的空隙处倾洒下来,在河堤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一大早起床的人们,正在捣鼓自己家的小船,放它们出来透透气,给它们刷上崭新的油漆。花市的货摊里,也摆满了黄水仙和郁金香。
埃米尔这次走得比以往都远,他一直走到了芬德尔公园。在公园里,他坐在一处长椅上,休息了一会儿,看着城市里的一切来来去去。骑着脚踏车的年轻人看起来特别动人,他们无所畏惧,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中午过后,埃米尔决定继续自己的行程,他从长椅上起身,向着莱登广场方向走去。
在那个自己已经成为了常客的咖啡馆里,现在正坐满了打算在吃星期天晚饭之前好好喝上一杯的人们。咖啡馆外的一排户外餐桌上,下棋的业余棋手们个个剑拔弩张。几天前,曾经跟埃米尔下过棋的那个老人,就站在其中一张桌子旁,跟一位神父热烈交谈着——神父是个高个子,有着一头银灰色的头发。
老人看到埃米尔之后,马上对他挥了挥手。“下午好,我的朋友。”他和蔼可亲地说道:“我们刚刚正巧在聊起你呢——关于你之前下的那个奇怪的防御,你还记得吗?悲伤之子。”
神父转过身来。他的脸就像化过妆一样,面色灰黄。埃米尔对他的第一印象,是觉得他看起来十分疲惫,简直是个未老先衰的可怜人。不过,这张脸上随之而来的一个笑容,改变了这一印象,给人一种温暖又热情的感觉。
神父取下手上戴着的黑色羊毛手套,向埃米尔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你好。”他用埃米尔完全没有想到的、十分轻柔的声音说道。不,不能说是轻柔——埃米尔几乎是瞬间明白了过来,那不是轻柔的声音,而是属于病人的虚弱的声音。“我很期待与你见面。这位老马里乌斯先生,已经跟我讲过了所有关于你的事情,还有你跟他所下的那盘棋。你给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不仅如此,你的照片还登载在了报纸上——你看过了吗?打败德国国际象棋大师,造成了很大的轰动。我是个国际象棋爱好者,不过,却称不上是职业选手等级。我想,要当职业选手,需要比我更精妙敏锐的头脑。”
埃米尔握住了对方伸出的手,但他的问候语刚到嘴边,却又缩了回去——他之前见过这个神父,这点十分确定。这双眼睛,对埃米尔而言,熟悉到令人震惊的程度;跟特拉维夫夏日天空一般深邃的蓝色,和水晶一般清澈透明。
“你好。”他最终还是结结巴巴地跟他问了好,想也不想,就使用了德语。“我的名字是埃米尔·克莱蒙。”
旁边站着的一位侍应生正在等待客人点单,神父招呼他过来。“你已经试过荷兰蛋黄酒了吗?”他问埃米尔道。看到埃米尔摇头时,神父接着说道:“你应该试一下。这家店里的蛋黄酒都是自己做的——用的是家庭配方。如果这样说不算是不敬神的话,我必须斗胆说一句——这种蛋黄酒简直就是神迹。”
说完之后,他就向侍应生点了三杯蛋黄酒。
“不好意思,”埃米尔对神父说,“我敢肯定,我们之前曾经见过面。”
“是的,我们见过。”神父立即回应道。听他的语气,这件事他似乎并不打算提及。“不过,如果你允许我发表自己的观点的话,我认为,现在这个时间点,还有这个地点,并不适合谈论这件事。此时此地,我们还是好好享受这杯蛋黄酒,或许再一起看上一两局棋赛,这样就是最好了。”
“我所住的那个教区,主教也生活在那儿呢。”老马里乌斯十分自豪地向大家这样说道:“他是被送到我们这个教区来疗养的——教会直接安排的。”他补充道。
“主教?”埃米尔扬了扬眉毛。从神父的衣着打扮上,是看不出他们的等级的;都是简朴的黑衣,配上那种神职人员专用的衣领。
“仅仅是个荣誉性称呼。”神父解释道:“我所管辖的教区离这儿很远——那是在比利时属刚果的一个省。”
神父的说话方式当中,有些埃米尔很不喜欢的地方,不仅如此,他承认他们之前曾经见过面这件事,就像一根刺一样,搅在他的思绪之中,让他想个不停。“你说,我们曾经见过面?我很肯定,我从来没有去过比利时属刚果。你曾经去过以色列吗?”
“没去过——不过,我觉得,你如果去刚果旅行的话,或许会喜欢上它。利奥波德维尔是个生机勃勃的城市。况且,非洲内陆本来就是名声在外,它本身也会努力去维持这个名声,保持高标准。”
“名声?”
“非洲——黑皮肤的人群,神秘的大陆。”侍应生将蛋黄酒拿过来了,神父举起杯来,摆出干杯的姿势。“敬非洲。”然后,十分欣慰地抿了一口蛋黄酒。看到埃米尔根本连尝也没尝那杯酒时,神父接着说道:“很抱歉——似乎,这酒你不喜欢?”
埃米尔把它的那杯酒放在旁边的餐桌上。“不是酒的问题。我不喜欢的是,对于一个原本可以直截了当、原原本本回答的问题,却故意拒绝回答。”
“对不起。”神父这样回应道:“我并没有冒犯的意思。只不过,我个人认为,这样做才是最好的。毕竟,我和你初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好吧,很久之前,不过,究竟是在哪里?”
“奥斯维辛。”这个词从神父的嘴里说出来,就像是一阵电击一般。他们两人四目相对,突然之间,埃米尔知道他是谁了。神父之后说的那些话,他几乎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我的名字是麦斯纳。保罗·麦斯纳。”
记忆这玩意儿,总是可以耍些奇怪的、有时甚至是很让人感到不幸的诡计。对埃米尔而言,这个名字,就像是打开从一道门通向另一道门的钥匙,这道门打开后,又是一道门,再是一道,一道接一道……回到过去,一年又一年,回到那个自己的记忆已经无法承载的时间点:1944年春天。当时,他见过眼前这个主教,他也见过埃米尔。不止这样,在他从埃米尔面前消失之前,他还记得那双如水晶般清澈湛蓝的双眼,他那凌驾一切之上的优越感,无可辩驳的自信心。而现在,他竟然再次出现了,就像是有个什么魔术师,在差不多二十年前故意使他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又突然决定把他送回来一样。时间,就像是完全静止了一般,那个魔术师,正在洋洋得意,就好像是心里一清二楚,在表演出如此精妙绝伦的大型魔术之后,一定会收到雷鸣般的掌声似的。而且,眼前这个人,他现在还穿着为上帝服务的、神职人员的服装——这莫非是魔术师变的另一个魔术?如果麦斯纳在出现的时候,身上穿的是党卫军制服的话,埃米尔压根儿就不会那么震惊。麦斯纳这个人,是那个谎言王国里的一个王子,因此,他现在的这个新身份,肯定也是个谎言。除此之外,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了。
埃米尔僵在那里,迟疑混乱地从面前这位主教看向旁边的老人,再看向咖啡馆附近来来往往的人群。他的大脑,正在拼命找寻自己这将近二十年来想要对眼前这个男人说的话,但是,什么都想不出来。不仅想不出来,他还感到晕眩。身边的人行道,在埃米尔的眼中看来,就好像是游乐场里的哈哈镜一般,让他的视线不断扭曲、变形、失焦。他伸出一只手来,支撑在身边餐桌的边缘,防止自己因为头晕目眩而倒下去,但是,手根本撑不住,直接滑开了。随着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喘息声,他跌坐在了地上,旁边那张餐桌上放着的酒杯和餐碟也一下子摔落在装饰用的硬石子地上。在自我意识残存的边缘位置,他听到了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但是,这些声音似乎都很远,远到根本不存在于他所在的这个宇宙里——那声音,就仿佛是来源于栖息在梦境世界里的某些生物,是属于这些生物的叫声,全然陌生,难于理解。
他又听到了那种恸哭声——那是奥斯维辛的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