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倒不是张士诚改变了战略,而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朱元璋消灭了陈友谅,下一个要消灭的就是他张士诚了。
上一回我们说了朱元璋在洪都,也就是今天的南昌,以及鄱阳湖跟陈友谅进行了生死之战,终于灭掉了这个劲敌。朱元璋很高兴,说消灭掉了陈友谅,“天下不足定矣”——这下平定天下不用再使大力气了。话虽这么说,眼下他就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对手——张士诚。按照当初刘基给他确定的战略部署,这一回他的目标就是占据苏州富庶之地的张士诚了。
一、民谣成真
我们前面说过了,张士诚是私盐贩子出身,生性有点冒险精神,但是也跟官府有断不了的联系。所以他一会儿称王,一会儿受朝廷招安,反复无常,也没有一统天下的高远志向。
可是张士诚有两个优势,一个是他占据了苏州、浙西及周边最称富庶的地区,吃喝不愁。在元末割据的群雄当中,他最富有。另一个优势是他招纳了不少当时有影响的文人士大夫到他的幕下。苏州这个地方因为富庶,地灵人杰,读书人多,而且知名的文化人也多。张士诚这个人,别看他本事不大,可他有一个特点,特别尊重文化人,这些文化人受到他的礼遇,也都愿意跟他混在一起。
史书中说:“时浙西殷富,士诚兄弟骄佚无断,政在文吏。然士诚尚持重寡言,好士,筑景贤楼,士无贤不肖,舆马居室,多厌其心,亦往往趋焉。”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四《太祖平吴》)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张士诚控制着苏、松、杭、嘉、湖最富庶之地,生活追求享受,把政事交给几个文人管理。但是他平时做事稳重,不多说话,尤其能礼贤下士,也不管那些读书人是好是坏,他统统给予最好的待遇,满足他们,这些文人士大夫也就都跑到他那儿去了。
你看,朱元璋在应天建礼贤馆,张士诚在苏州建景贤楼,同样都是为了吸引人才,实际情形怎样呢,他们二人有什么异同呢?
朱元璋的礼贤馆,是真正礼贤,真正引进人才的地方。请来住在里面的都是有影响的文化人,或者对朱元璋打天下起作用的有谋略的人才。张士诚的景贤楼,听起来好像也是吸引人才的地方,可是其实“无贤不肖”,不分好坏,统统请来。这就不是真正重视人才了,说不好听的,这有点沽名钓誉,附庸风雅,不实用。朱元璋对请来的人才,都能人尽其才使用安排,张士诚则把政事交给几个没什么真本事的文人,不会用人,结果自然也就大不相同了。
打天下当然主要是靠武将,可是光靠武将也不行,也得得到文人谋士的助力。朱元璋的两个主要对头陈友谅和张士诚,一个是不怎么会用文人,只会带着一群英雄猛士,凭武力打天下;另一个是滥用文人,附庸风雅,不是真正靠文人的智谋去取天下。只有朱元璋才真正既会使用武将,又会使用文人,所以他在这方面也胜过了陈友谅和张士诚。
那么张士诚用的都是些什么人呢?当初张士诚一切都靠他弟弟士德和史椿两个人。后来士德被朱元璋俘获,史椿受到怀疑,想投朱元璋,事情泄露被杀,张士诚就把事情全都交给他另一个弟弟张士信。张士信本人就是个荒淫无度的家伙,据说他出师打仗时还要带上樗蒲、蹴鞠这些玩具,并且要带上妇女和宴会器具。这哪是去打仗的呀?简直就是豪华出游。
在用人方面,他们喜欢的是那些“游谈之士”,就是光有嘴上功夫能说会道的那种人。张士信最信用的三个人,一个名叫黄敬夫,一个名叫叶德新,还有一个名叫蔡彦夫,这三个人就是那种没有什么真本事的人,只知道献媚取宠,欺上瞒下。结果军纪涣散,命将出征的时候,将领们要不就是装病不起,要不就是讲条件,要官爵财物,打了败仗,失地丧师,也没有人去追究他们的责任,官照样当着。所以《明史》评论说:“上下嬉娱,以至于亡。”
(《明史·张士诚传》)
有人看出这些问题,编了个歌谣说:“丞相做事业,专用黄、菜(蔡)、叶,一朝西风起,干瘪。”
(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卷四《太祖平吴》)
这时候张士诚已经称王了,这里说的丞相是他弟弟张士信,张士信用的三个人,一个姓黄,一个姓蔡,一个姓叶,正好是个“黄菜(蔡)叶”,西风就是朱元璋,因为朱元璋在张士诚西边。编这个歌谣的人就知道张士诚必然要败在朱元璋的手里了。
不过说起来,苏、松、浙西也是人才荟萃之地,难道就没有人能帮张士诚出点好主意吗?那也不是,当时很多名流学者,本来都曾经投到张士诚幕下的,但他们要不就是看到张士诚气数已尽,不久就离他而去,要不就是有谋略而不能为其所用。
昆山人郭翼就是个有眼光的人,他上书给张士诚说:“如今您能率军占据吴、越地方数十座城池,原因是老百姓苦于元朝统治,地方官员贪残无道。您若能反其道而行,对老百姓好些,再乘机进取,可以成就霸业。可是如今您成天歌舞升平,自求安乐,四方豪杰并起,您想闭城自守,能有好结果吗?”
这本来是一番好话,可是张士诚听不进去,想要杀了这位儒士,郭翼得到消息,一走了之,再不跟着张士诚干了。
还有一次,元朝朝廷向张士诚征粮,张士诚不想交,跟官属们商量,一位参军说:“行事必有一定规矩,否则不能取信于人。过去我们为贼,可以不贡皇粮,如今当了朝廷的官,不可不贡。”这本来是一番好话,可是张士诚听了,却恼羞成怒,气得把面前的案子都掀翻了。那位参军见此情形,第二天就称病辞职了。
能人留不住,可是那些专事阿谀奉承的小人却如鱼得水,在张士诚身边受到宠信。仅从用人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张士诚绝对不可能是朱元璋的对手。
以前,朱元璋的主要精力全都放在对付陈友谅上面了,没怎么顾得上对付张士诚。所以那一段时间,张士诚过得挺舒服。即使朱元璋跟陈友谅拼命的时候,只有徐达带着手下一万人守应天,张士诚也宁愿在一边看热闹,不肯出兵相助去抄朱元璋后路。史书中说:“友谅亦遣使约士诚夹攻太祖,而士诚欲守境观变,许使者,卒不行。”
(《明史·张士诚传》)
他这是糊弄陈友谅,假装答应配合,实际却按兵不动,想着等到二虎相争,两败俱伤时,再从中谋利。可是这种小算盘恰恰也就注定他成不了大气候。
朱元璋跟张士诚接壤的地方是长兴,是太湖边上的一个小地方。朱元璋派守这里的将领叫耿炳文。耿炳文守长兴十年,张士诚也没能攻下来。朱元璋当皇帝后耿炳文被封为长兴侯,一直活到朱元璋死后,是硕果仅存的几位开国功臣之一。
张士诚打仗没什么本事,向朝廷邀官却很积极。朱元璋、陈友谅相争的时候,他要挟元朝朝廷封王,朝廷不封,他就自称吴王,建国号为吴,在苏州城里建中殿,置官属,搞了个独立王国。朝廷向他征粮,他也不交了。
我们读这段历史时会发觉一个奇怪之处:朱元璋跟陈友谅打得你死我活的时候,张士诚虽然也跟朱元璋有些战事,但是总的态势还是隔岸观火,在一旁观望,等到朱元璋把陈友谅消灭了以后,他倒来劲了,派二十万大军主动向朱元璋发起进攻。
其实,这倒不是张士诚改变了战略,而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朱元璋消灭了陈友谅,下一个要消灭的就是他张士诚了。
二、兵临姑苏
这一年是元至正二十五年,也就是小明王龙凤十一年,公元1365年,朱元璋与张士诚之间的全面战争拉开了序幕。
但是,还不用朱元璋出马,朱元璋的外甥李文忠就跟地方守将一起,大破了张士诚的二十万大军。
这场大战开战之前,李文忠誓师时对部将们说:“昔谢玄以兵八千,破苻坚百万众,兵在精不在众也!”
(《明太祖实录》卷十六)
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大败敌军,成为朱元璋平天下战事中以少胜多的一个经典战例。
这边的主将是朱元璋的亲外甥,张士诚那边的主将中也有一个张士诚的养子,人称五太子。据说这个五太子身材不高,但是弹跳力极佳,又能潜水,被人们传说得神乎其神,可是一仗下来,什么本事也没发挥出来,就丢下大军,一个人逃命去了。大家看看,朱元璋、张士诚打仗的时候,都用自己家里人,这就叫“上阵父子兵”。可是这两边的“父子兵”一对比,差距也就出来了。
张士诚控制的地盘,南边到绍兴,跟方国珍接境,北边有通州,就是今天的南通,泰州、高邮、淮安、徐州、宿州、濠州、泗州至济宁,与山东接境,地盘也真不小。不过张士诚这个人不像陈友谅,没有那样的气魄,他不会跟朱元璋死拼,一仗败了后,他就转攻为守,城市间互相策应,等着朱元璋来了。朱元璋见张士诚死守不出了,正好从从容容开始他的军事布局。他决定先取淮东,消灭张士诚在长江南北的外围势力,把外围都扫清以后,再一举进攻张士诚的老巢姑苏城。
朱元璋第一仗派大将军徐达去攻打扬州附近的泰州,张士诚则以舟师四百艘出长江,摆出要进攻应天的样子。可是他的这点计策,早就被朱元璋看穿了。朱元璋对部将们说:“你们看,他的舟师停在那里,不敢再向上游进发,这明显是想让我们分散兵力,好为泰州解围。不要去理他,集中力量攻克泰州。泰州一克,江北就瓦解了,敌人不战自溃。”果然,没有几天,泰州就被攻陷了。张士诚的舟师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第二年春天,朱元璋又命徐达攻下了高邮。高邮是当年张士诚起家之地,对于张士诚来说,是事关重要的地方,失去高邮不仅失去了江北的大片地盘,也把他的老家给丢掉了。
不过这时候朱元璋的老家濠州,就是今天的凤阳,却还在张士诚手里。濠州这个地方,当年郭子兴离开前往滁州、和州后,几易其手,最后落到张士诚手里。
我们从这件事也可以看出朱元璋的与众不同之处。要知道,古人是很看重父母坟茔之地的。朱元璋父母的坟墓就在濠州,可是他居然能够放弃自己的老家和父母的坟墓,去占据那些有利于自己今后发展的地区,而不求一时之得失。这也正是他高于元末群雄之处,很有点像当年的刘邦。楚汉相争的时候,项羽要杀刘邦的父亲,当时刘邦对项羽说,我父即尔父,你要是杀了他,请分给我一杯羹。其实他们心里真的能够毫不在意吗?当然不能,朱元璋决心夺回濠州的时候,他对部下说:“濠州吾家乡,今为张士诚窃据,是吾有国而无家也!”等到濠州守将投降后,朱元璋专门前往,带上身边儒臣,祭祀父母的陵墓,设宴招待地方父老,很有那么一点皇帝的派头,这一回他算是有国也有家了。
二十二年前朱元璋父母死的时候,连坟地都没有,就那么一个荒坡地上的土坟,其实都谈不上是座坟墓,就只是一个乱葬岗子,还是邻居刘英家给的。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朱元璋已经成了气候,从张士诚手里夺回了自己老家,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衣锦还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