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她点头应道,“我来了十多年了,还是觉得难以适应。”
“你是台湾来的吧?”
“是呀!”她应,圆圆的脸,露着好脾气的笑容,“我从彰化来的。”
“我以为奥地利的中餐馆都集中在维也纳,没有想到连卡根佛这样的小城也有。”
“我们原本也是住在维也纳的,但是,那儿竞争太强了,生活太紧张。你知道维也纳总共有几家中餐馆吗?”
我轻轻地摇头。
“三百多家哪!”
“卡根佛呢,有几家?”
“连我们在内,总共只有十家。”
“生意如何?”
“马马虎虎!”她一边说,一边为我们翻开了菜单。
“厨师是华人吧?”
“是。”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他是外子过去大学的同窗。”
在她的推荐下,点了糖醋排骨、沙茶酱鸭。
我又重拾刚才的话题:
“你们在大学里是念什么系的?”
“我没念大学。”她神情有点忸怩地说,“我先生过去是维也纳大学心理学毕业生,我呢,一直在彰化当小学教员。我先生毕业以后,才接我过来的。”
我知道在外国开设中餐馆的,有许多过去都是满腹经纶的学者或是专业人才。为了谋生,他们放弃了原本所学,日日浸在烟气油垢里。昔日的理想,全都化成泡影了。柴米油盐,是生活的全部。原本敏锐的触觉,被现实生活磨得圆圆的、钝钝的。快乐,已经变成了一种非常麻木的感觉,很难感受得出来。
眼前这一对,又如何?他们快乐吗?
我想问,但不敢。然而,她却自动说了:
“我的先生,一直不大快乐,他觉得学非所用。”
我转过头去,看坐在柜台处的那个男人。白皙的脸、白色的衬衫,把他的眼珠子衬得异常的黑,这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不亮、没神。此刻,它们正对着闲置一旁的收银机发愣。
“华人在异国,读的又是心理学,要挣口饭吃,谈何容易!”她语调迟缓地说,“失业的滋味,我尝怕了。有了一间餐馆,生活也就有了保障。但是,我的先生,心情一直都很抑郁。”
“你呢,你快乐吗?”我忽然冲动地问道。
“我?”她淡淡地笑了,“小城小地方,与世无争,生活平静无波,我倒是蛮喜欢的。只是管教两个孩子的问题,叫我很头痛。他们崇尚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把父母当作箭靶,一不惬意,便把刺心的话变作一支支利箭射过来,毫不留情。”
母亲的心,无助而又无奈。
外面的雨,还在哗啦啦地下。我们坐在荧荧的灯火下,舒舒服服地用晚餐。
沙茶酱鸭,卖相极美。去除了骨头而炸得香香脆脆的鸭子,在盘子上排列成鸭形,鸭子的口,大大地张着,口中含着雕成了花形的红萝卜,远看好像鸭子在吐火。
我用筷子取出了鸭口的那一团火。鸭喙并没有因此而闭上,依然是撑得开开的,口里重复又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
“异乡他国,不是移民的天堂,不是移民的天堂啊!”
香蕉的故事
在布拉格,我所下榻的那户人家,经济情况异常地好。一家三口,住在一间四房一厅式的屋子里,屋子坐落于郊区,环境幽静。
我是由厅里的摆设品看出他们的经济情况的。高达天花板的玻璃壁橱里,满满地摆放着精致小巧的玩意儿,有很多还是西欧各国进口的哩!
我们交给房东的膳宿费里,包括了早餐。第二天,当我与日胜坐在厨房里享用房东太太给我们做的火腿鸡蛋时,房东的独子也坐在厨房的另一头吃早点。我好奇地伸头偷窥,看到的是一份“内容”怪异的早餐。那位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把一根肥大的香蕉剥开,用小刀子薄薄地切成一片一片,然后,把它裹在面包里,细嚼慢咽。
哟,他是以香蕉来代替果酱呢!
这房东太太宁可把多余的钱拿去买屋子的装饰品,也不肯让孩子吃得好一点,真是太过分了!
我怀着一份感慨的心,出门去观光。
在外头逛了一整天,我才惊异地发现,房东的孩子吃的,实际上是一份很奢侈的早餐,因为呵,香蕉是捷克的上等水果。它是舶来品,价格昂贵,又常常缺货。
对于寻常百姓来说。香蕉是他们生活里可望而不可即的“月亮”,而那些经济宽裕的,看到香蕉却又如蚁附膻。
菜市里、街道旁、广场上,倘若看到水果摊前排了长长的人龙,一定是摊子上有香蕉出售。人们没有能力把整串香蕉买下来,所以,摊主把香蕉一根根地拆出来卖。
我所认识的一个捷克人告诉我:香蕉是他们生活里“永远的奢侈”,她买香蕉,不是给自己吃的,而是买给她高龄的婆母吃的。操劳一辈子的婆婆,把吃香蕉视为生活里一项近乎梦想的奢望。倘若节衣缩食之后,还有余款,她便买给稚龄的孩子解解馋;至于她自己呢,已有多年“只闻蕉香”而“不知蕉味”了。这位深懂“敬老之道”的捷克女士苦笑着对我说:有一回,买了一根香蕉给婆母吃,婆母不舍得享受,悄悄地留给孙子;孙子也不肯独享,把它放到母亲的桌子上,原已熟透的香蕉,如此这般地经过几个人的触摸,已变得有点烂了。结果呢,由母亲用刀子把它切成几段,一家子分享了。
这则短短的故事,反映了一种时代的悲哀和社会的辛酸,与此同时,也表现了伦常的温暖和亲情的温馨。
喂,来一客仙人掌!
哇、哇、哇!
一生一世,都不曾见过这么多的仙人掌。
一株株、一排排、一畦畦、一片片,意气风发地、霸里霸气地盘踞在墨西哥一望无际、广袤无边的土地上,尖尖的刺,在阳光底下不可一世地闪着晶晶的亮光。
我在啧啧赞叹之余,却又有无数的疑问浮上心头。
这些仙人掌,长得太规矩了——株与株之间、行与行之间,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像是井然有序地静待检阅的士兵。
它们没有恣意生长的野性美,有的,是一种刻意培植的图案美。
怎么原本放荡不羁的仙人掌,来到了墨西哥以后,竟会变得如此拘谨呆板呢?而且,怎么数量多得如此惊人呢?
答案,是第二天在菜市里寻得的。
那天早上,我在墨西哥东部大城委拉克鲁斯(Veracurz)的菜市闲逛,逛呀逛的,蓦然看到一名妇人坐在一大堆仙人掌前面,全神贯注地以小刀慢慢细细地剔除仙人掌上的尖刺。这些长满了刺的仙人掌,就像剑拔弩张的武士,凛然不可侵犯;然而,一旦尖刺被剔除了,戾气尽去,落在眼里,竟像是一朵一朵美丽的绿色浮云!
这些“温柔的绿云”,每公斤售价是五千披索(约合新加坡币两元五毛)。
它们是墨西哥人的桌上佳肴。
一谈起仙人掌,墨西哥人便眉飞色舞。他们有一百零一种烹调仙人掌的方式,蒸炸煮炒、腌渍烧烤,无所不能。而仙人掌在墨西哥,可说是无孔不入的,菜市卖它,餐馆煮它,有许多墨西哥人还在自家庭院里种它,每天摘一片来炊煮,又新鲜,又便利哪!
据一些老饕告诉我:小片的仙人掌,嫩软可口,体积越大嘛,味道便越老。
当天晚上,我在一家露天餐馆点了一客“乳酪仙人掌”。厨师就在诸多食客面前表演厨艺:只见他将仙人掌细细地切成条状,连同洋葱一起倒在烧热了的铁板上。等仙人掌鲜丽的嫩绿色转成阴森的暗青色时,便加入块状的乳酪,乳酪受热,迅速溶化,和仙人掌难分难舍地交缠在一起。
细尝仙人掌,发现它兼有灯笼椒和羊角豆的特质:微脆、极黏。味儿呢,是酸的。那种酸,不是“尖酸刻薄”式的,而是“温柔敦厚”式的,它稍纵即逝,绝不死缠烂打地滞留在味蕾上。
后来,陆陆续续在墨西哥其他地方试过多种风味迥然而异的仙人掌,包括:凉拌仙人掌、干烤仙人掌、辣炒仙人掌、蛋煎仙人掌。吃得多以后,味觉也由不适应而到全然习惯再到钟情眷念。
墨西哥人嗜食仙人掌,倒不单单为了味觉的享受。曾有多位墨西哥人告诉我:仙人掌能强身健体,多食多益。据说有些墨西哥人还根据土方把仙人掌提炼成维生素丸,日食一颗以求延年益寿呢!最妙的是墨西哥南部的一名印第安人,他对我说:
“我每天都生吃一片仙人掌当作早餐。吃了以后,精神抖擞,百病不侵!”
墨西哥人嗜食仙人掌,源于印第安人部落聚居时代。我到墨西哥城的“人类学博物馆”去参观,发现早期印第安人大量栽种的植物只有两种:一种是玉蜀黍,另一种便是仙人掌了。看到橱窗里展示的那一株株惟妙惟肖的仙人掌模型,我就好似看到一棵棵鲜嫩可口的翠绿蔬菜哩!
离开墨西哥前夕,在一家点了烛光的小餐馆对侍者说道:
“喂,来一客虾仁仙人掌!”
少顷,佳肴上桌。混在洁亮虾仁里那一颗颗切成杏仁状的仙人掌,在朦胧的烛光里,化作了一粒粒绿色的小眼珠,幽幽地凝视着我。
啊啊啊,明日我离此地去后,这仙人掌,纵有万种风情,更与何人说!